现在已是中春二月时节,但今年气候极为反常,春风寒冷得刺骨,纵然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火灾,也不减一分料峭。
废墟在连长晋背后,更为形单影只的他添一分寂寞。
连长晋回望一眼身后的废墟,低低暗叹:“两个地方都回不去。”
“潞州也不是不能回,只是你不肯答应父母的请托。”连含章想到来荼州之前,父母两人对自己嘱托,心里有些吃味:“谁让你去问自己的身世。当初你答应爹娘,不再询问生身父母的事。”
连长晋是连家养子,实际年纪比连含章年长。
但他来到连家稍晚,填报户籍也比她晚,糊涂县官记他作连含章的弟弟。
连含章记得三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连长晋。
当时连长晋瘦削矮小,整张脸沾满泥灰,躲在她父亲连济身后,怯生生看着她和母亲。
连济是潞州出名的善人,十里八乡谁家有点事,他都出钱出力接济。那一年,他去永安办事,恰好撞见南城郊外一场大火。
三岁的连长晋坐在火堆旁边,人却是安然无恙。
可这孩子对谁都不愿开口,问他痛不痛,他也不回答。永安百姓都嫌弃他是个哑巴,没有人愿意收养他。
连济于心不忍,从永安把这孩子带回潞州抚养。连家虽算不得富裕人家,但至少衣食自足,家中多添一口丁,不至于影响多少生活状况。
回到家中后,连济第一时间就对家人交待:“这孩子身世可怜。听到附近居民说,他自幼无父,生母无法维持生计,骗他到茅草屋附近,点燃一把大火,把他丢在火海中就走了。”
连含章说实话,她最初并不接受父母收养连长晋,谁愿多一个兄弟分走父母的宠爱呢?
她打量一眼连长晋,对连济毫不客气道:“古有谚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父母都抛弃他,他长大以后也会是个始乱终弃的。”
连济重重地唉一声,掏出一块圆形玉璧,交给连含章看:“这玉璧是那孩子身上掉落的,你瞧瞧。”
这块玉璧晶莹剔透,稍懂行的人都可看出玉料实属上乘,花纹极为繁密精巧,非寻常工匠镌刻。
连济指着上面诡谲的花纹:“这玉璧非是寻常人家所能拥有。他的身世恐怕不简单。也许父母并非蓄意遗弃,或有难言之隐。”
连含章从回忆里醒来,对连长晋问:“说起来,你贴身的那块玉璧究竟去了哪里?你若是想要寻回父母,必须要用上它,否则单口说无人会相信。”
她轻轻抬起头,看见连长晋摸出一只荷包,做工极为难堪入目,一看就知道是盛家大小姐的手艺。
还没等她嗤笑他,又听到他道:“那块玉佩便是我寻来荼州的原因。”
“不是因为盛雪然?”连含章瞥一眼破旧的荷包,完全不信这位义弟的说辞。
连长晋垂落视线,静静注视手中的荷包,那绣面早就被指尖摩挲褪色,
*
德馨茶庄一刻钟前也燃起火苗。
裴朔深夜无眠,没有唤醒外间睡熟的寂梧,独自在雪中游走。
穿过漫天飞絮,他的脚步停在关着雪然的书房附近。
隐隐约约地,他闻见细得几乎不可闻的烧焦味道,意识到书房内可能起了火,心神慌乱难安。
比起书房存放三万六千本藏书,裴朔更关心熟睡之人一根头发丝。
他披着一身风雪,急匆匆跑到书房门口。
忽看见书房侧面一处窗口敞开,焦烟从窗口漫出来,雪然双臂交叠在一起,正趴在窗台熟睡。
她入眠颇深,袖子垂坠在倒下的烛台旁边,火苗就在她一寸的距离处跳跃。
书房内一些典籍燃烧起来,不过火势并不大,尚未在书房内蔓延。
裴朔左顾右盼,寻到家中的备用井水。
一盆凉水浇在雪然头顶。
雪然冻得一激灵,半睁开惺忪双眼,抬眼向上看。
她瞧见裴朔拎着一只金灿灿的盆。
雪然睡眼迷离,带着提不起精神的娇弱声音祈求:“舅舅可否放雪然出去?”
她又抬起视线,正对上居高临下裴朔的眼睛,像是看到一只豺狼要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莫非裴朔动起杀念,想要害她性命?
雪然惊魂难定,全然未觉发带已烧断,湿润的黑发散开后贴着面庞,更衬她肤色苍白,露出柔弱而温顺的气质。
裴朔淡淡看着雪然,她的天性可与柔弱二字无关。
眼前的女子能跑到国子监,一巴掌响亮打在前未婚夫脸上,能是软弱可欺?
想到这里,裴朔嘴角泛起笑意,将阴沉藏回眼底,无奈道:“出来吧。”
此话一出,雪然恍然间清醒了。
她挪开与裴朔对视的眼睛,低头一瞅。
手指边窗户框烧得焦黑,窗台上放着的几本书烧化一角,还有若干本古籍浸透。
她把这奸臣的书房烧了,他还能饶过她?
雪然眉头一紧,仔细揣摩裴朔的意思。这会儿月暗星稀,她当夜失踪也不会为人所察。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之后和柔顺目地说:“要不,雪然就留在书房过夜吧。这会儿浑身湿漉漉的,外面天气又寒冷,风呼呼一刮。雪然怕感染风寒,给舅舅添麻烦。“
“不麻烦。”裴朔用力一扯身上的黑色狐裘,转眼之间,那件狐裘盖在雪然肩头。
他狐裘下面是一袭白袍,与窗外的二月雪同色。
雪然垂下脑袋,瘫软地趴在窗框上,抬起眼皮注视窗外。
白衣裴朔身材巍然,即使他微躬背部,仍比她所在的窗框顶端高上几寸。发丝浓密犹如墨染,不杂一缕银丝。
雪然困意未消,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挤出的清泪朦胧了她的眼眶,而视线中的裴朔与记忆里的另一个模糊身影重合。
若细说起来,裴朔的影子有点相似连长晋,尤其是他们初次相逢那日的身影。
从很久之前,她就觉得连长晋生得与裴家人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