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手回来,慧和已剥好了一小捧莲子。
裴童达接过,尝了一颗,果然鲜嫩甘甜。
慧和瞧了瞧裴童达的“四维”,笑道:“真真是个小剑痴,自从得了这四维剑,便从未见你和它分开过。”
“剑道是世上顶好的东西。”
慧和眉尾轻挑,柔声回他道:“我先前就同你说过,当今世上并无古籍中所记载的战乱,历朝历代皆是重文轻武,你生于皇家,不多学学治国的道理,为何要去学那闯江湖的匹夫搏命的伎俩?”
裴童达听长姐这么说,并未露出不快之色,只丢了一颗莲子到嘴里,笑道:“剑道可见天地。”
慧和笑着摇头道:“太空了。”
裴童达听言,神色好似认真了些:“人生百年,弹指一瞬,若碌碌一生,皆为权位利益,实在太过悲哀了吧。在我看来,值得穷尽一生追求的,便是‘美’与‘情义’。”
“说来听听。”
裴童达轻快地起身跑回内室,取出自己先前整理的手稿,递给慧和看:“长姐你瞧,这些均是我旅途见闻,奇物异景,人文轶事,皆是世间之美。”
慧和细细读着,面露喜色,这些真实详尽的记录,像是要绘声绘色地向她展示世间百态。
她博古通今,却从未见过这般记录当世边隅山野琐事的文字,可这些琐事趣景,却实实在在组成了世间丰富多样之大美。
“我所能想到最美的,便是天地万物的自然之态,而剑道是我和自然沟通的方式。长姐你可别笑我,练剑聚精会神之时,我仿佛真能听懂风声雨声江河之声,却无法用人语回应,只能用剑与之对话。”
“那‘情义’呢?”
“这个嘛……长姐,其实说白了,我也没什么大出息,守护好我的一方小天地,便是我的剑道所求,这一方小天地自然由我最最亲近的人组成。”说到这里,裴童达有些许害羞,这些话若是当着父君的面,是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为了护住这一方天地的安宁,让我将命丢了,我也愿意!”
裴云天听到此处心中一动,他还记得师父曾在醉酒的时候对他说道:
“云天云天,义薄云天。”
“情义,是人立于世间难以把握却又最值得把握的东西,人生到处,原就似飞鸿踏雪泥,若将情义也丢了,这原本就如同一场虚妄的人生,岂不更加悲凉?”
“云儿啊,师父希望你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这样浮生一世,才有走一遭的意义。”
师父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会拉着裴云天说这样多的心里话,才会毫无保留地露出眼底最深的悲色。
原来师父给自己取名云天,所期望的,是让自己努力守护亲近之人吗?
慧和笑出声来:“好‘情义’啊。”
“长姐你笑话我!”裴童达恼羞成怒。
“没笑话你,我笑是因为你说出了我心中所想。”这亲近之人寥寥几个组成了一方小天地,可无数这样的小天地却拼成了此间的大天地。
慧和眉头微蹙——只是世事变幻无常,这一方天地虽小,真的又能如此轻易地守住吗?
“那长姐也要修习剑术吗?”
“早就开始修习了呀。”
裴童达面露惊讶的神色:“长姐的佩剑在何处?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慧和不发一言,却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作为回答,满眼笑意。
裴童达的伯父与长姐不同,伯父在宫外开府别住,裴童达无法频繁地见到他,在这些变幻的场景中,倒是常常听人皇提起。
每每人皇问裴童达一些正事的时候,裴童达就开始装傻充愣,人皇便会愤懑道:“你就和你大伯一个样!”
人皇也曾是皇子,人间国的皇族贵子只按长幼排序,不分男女。
人皇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二公主为人庸碌,其他弟弟妹妹都年幼,因此立储之时便只考虑大皇子和三皇子。
这两人虽非一母所生,却关系亲密,互为知己,且都不愿揽下大职,就都开始装傻。
先皇素来知道二人的才干,原本对二人耍滑头的行径视而不见,结果大皇子装得实在是像,有一次气得先皇头晕目眩,三皇子终究败在了演技上。
“我要是能像大伯一样倒好了。”裴童达咕哝着。
“嘀咕什么呢?”人皇抓起一个枇杷砸向裴童达,被裴童达若无其事地伸手接过,只听人皇继续说道,“你大伯也真是的,也不常来看看朕。朕先前得了一本古琴谱,你出宫一趟,替我送给你大伯。规规矩矩坐马车去!别翻墙在屋顶跑来跑去的!”
裴童达乐得什么似的,终于又找到机会名正言顺地去大伯家蹭饭了。
裴云天这才真真切切见到了之前时不时被提起的大伯本尊——一个脸盘圆圆,略显富态的中年人。只是那些出现在裴云天脑海里的场景碎片中,曾经的大皇子本应是个喜着白衣的清俊少年,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中年人和那少年联系起来。
大伯得了琴谱,如获至宝,立即取出爱琴开始研习,那双抚琴的手还有抚琴时的神态,确是那白衣少年无疑了。大伯仿佛入了定般研习着琴谱,心无旁骛,伯母便拉着小童达给他塞各种吃的。伯母一直身体不大好,和大伯站在一处,显得过于纤瘦了。裴童达自小便喜欢来大伯这里玩耍,宫门不方便直接进出,他便苦修轻功,翻墙也要偷偷溜出来。大伯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两人相处倒更像忘年交,伯母又待他十分温柔,慈母般的宠爱,总是让小童达想起模糊记忆里母亲的身影。况且伯母的厨艺实在是一绝,裴童达硬是赖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又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大吃两顿后,临行前伯母还给他包了许多点心带上。
“呐,这棋谱是我先前得的,拿去给你父君。”见裴童达接过棋谱,大伯故意板着个脸,将裴童达推上马车,“快走快走,再把我家吃穷了。”
裴童达上了马车,掀起帘子,把脑袋伸出车窗:“我过阵子再来,还要吃伯母做的酱肘子!”
大伯把裴童达的脑袋塞回去,伯母狠狠掐了大伯一下笑道:“小童达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你想吃什么伯母都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