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例会结束,晨间查房。
“26床我早上刚调整了医嘱,开处方的时候记得核对。”
何意思应下,在笔记本上勾了一笔。
床位紧张,昨天新收的病人就住在这里。两人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男人从椅子上起身,有些眼熟,何意思回过眼也没多想,转而询问第一床的病人。
病人自述痛得厉害,吃不下饭。
这是一位肺癌终末期的患者,双颧凹陷得厉害,脸上手上也仿佛只剩下一张皮包裹着干枯的身躯,此刻蜷缩在床上。
早已和家属沟通过需尽早准备,可病人自己有很强的求生欲望,希望医生能再想想别的治疗方法。她纵使心中不忍,但也明白再化疗只是徒增病人的痛苦。
关正兰出言安慰说会开点止痛药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双倍剂量的盐酸吗啡都镇不住的痛,怎么样才算解脱呢?
病人明白这棵救命稻草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可就算再心如明镜也不愿轻易放手啊,毕竟,这是自己的命,这一放,就再也没有来时路了。
两人转向下一床,刚刚那个男子从他们进来便起身站在床尾,静静等待。
“正兰。”他视线落在她脸上,温声开口:“何医生。”
面前人戴着口罩,何意思听他说话声音耳熟,遂试探性地叫他:“卫老师?”
见他轻轻点头,她微怔,看向病床上的人,耳边传来关正兰的声音:“这是卫老师的母亲,前几天刚做完手术从普外转上来的……”
早上在办公室看到了,乳腺癌根治术后化疗,患者选择了最为保险的手术方式,万幸发现得不算太晚,没想到竟然是卫善弈的母亲。
原本关正兰想另外安排病房的,毕竟隔壁床的病人形销骨立的样子着实会让其它病人倍感压力,心态不好的会直接影响治疗效果。不过床位轮转紧张,梅心芙慨然接受了,反倒安慰他治病而已。
饶是卫善弈第一眼见到隔壁床的病人也被深深震撼到,不过他涵养了得,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倒是梅心芙见隔壁床坐立难安时出声问候,并给了他一个洗好的苹果,很红很红的大苹果,入院时买的,她很喜欢吃。
“梅姨,这是何医生,以后就是您的管床医生了,有什么都可以叫我们。”
“好好,先谢谢你了何医生,给你们添麻烦了。”梅心芙笑着点头。
“梅姨你安心养病,其它的都不用管。”关正兰语声温淡,又转回头对身后的人低声说:“有什么事就说,别怕麻烦人。”
何意思见那双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他应:“好。”
她心中轻叹,最好是真的应下了。
查房完毕两人出了病房,她顺手关上房门,见视窗那边卫善弈正给病床上的人整理头发。
幼时的她也曾见过梅心芙,那般从容的人是她见过的人中独一份,即便放在阅历丰富了许多的今天来看,依旧是气韵无双。如今她身患重病穿着病号服依旧得体,温言温语,不见半分憔悴。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刚刚医生也说了,化疗前要吃早餐,不然人受不住。”卫善弈在外卖平台上点了些吃食,不吃可不行。
梅心芙笑了笑应:“好吧。”
此时病房外走过一道身影,只一瞬便消失在视野中。
一身白衣,严肃又认真。他回过眼,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她的样子。
所有病房查房完毕,何意思推着治疗车进来时,梅心芙正打着视频电话,卫善弈见此退到一旁给她留出空间。
见医生进来,梅心芙笑笑:“奶奶这边先挂电话了哦,小明想奶奶了就给奶奶打电话。”
何意思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小脸,像葡萄一样的圆溜溜大眼睛,甚是可爱,电话那端童稚的声音说:“小明在家等奶奶回来哟……”
她没有出声催促,只是拉上周围的帘子,站在一旁等候。病人的合理需求,她向来很宽容。
梅心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生病的事没告诉小孩。”她解开病号服,露出手术刀口。
“明白。”她拆开包扎检查伤口,温声道:“您伤口愈合得挺好的,只要注意着别感染就好了。”她拆开一盒换药包,铺上中单,戴上手套开始换药。
梅心芙感受到她轻柔的动作,伤口处浸着碘伏丝丝清凉,愈合的痒意顿时缓解了许多,“何医生,你帮我多用碘伏擦一遍吧。”
夏季炎热,伤口难得透口气。
何意思闻言将剩下的几个碘伏棉球都擦完了,将伤口重新包扎好,“伤口保护得很好,再换两次药就可以拆线了。”
梅心芙感激地笑了笑,这位年轻医生倒是耐心好。
——
白班下班,何意思准备从消防通道去十二楼看看那两个受伤的人,竟然去游乐场还能摔骨折,这俩运气也是没谁了。
消防通道里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打电话,她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等待,无意偷听,只是里面的人吐字太清晰了,想不听清楚都难。
“善弈啊,公示已经通过了,今年学校的研究生招生简章里导师名单已经更新,你可以正式开始招学生了。”
电话那端的人很高兴,至少比他这个当事人高兴,没听到卫善弈的回应也自顾自说着:“今年是你评优秀青年教师的关键年,过了35岁就没机会了,还有一年你可别再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了……”
基础学科学术链两极分化严重,底端研究者成果难出,顶端大佬后继无人。自己年近六十凭着一腔热情燃烧了几十年的岁月,就盼着能有更多的人继承衣钵。
无论是品性还是学术思想,他这个学生都是个中翘楚,被他寄予厚望。
“我知道了,老师。”卫善弈语气平静,听不出过多情绪,“过段时间我再去看您,最近抽不开身……”
可如今被寄予厚望的人自觉一身窘境,难以为续,挂上电话后一声轻叹。
他推门出来时,不远处何意思立正身,朝他笑了笑,也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此刻换下了白大褂,应该是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