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进入十月,韩府前院的喜庆热闹就跟长了脚似的,顺着围墙溢到了无名小院。
院里,公子近来心情甚佳,连带着气色似乎都红润了些。众人瞧在眼里,喜上心头,却也晓得这喜气远不是前院大丞相寿宴临近之故,而大约是因了李叔的那个南行建议。
比之前院的忙碌热闹,后院正在李叔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部署着出行事宜。
在定下南行计划后,李叔便去信一封,知会了南京莫言堂里的绿萤。虽然绿萤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心中对这个决定忧心忡忡,但不可否认的是,比起旁的顾虑,以公子今岁的身体状况,或许去南边才是更好的选择。何况,南面那件事,若是公子能亲自去办,倒是更加稳妥不过。至于一路的颠簸,只需将马车置得舒服些,行得慢些,倒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乎,绿萤包揽了吃、住、路线及沿途护卫之责,喜眉专司拾掇公子的衣物行囊,小蝶则趁着临行前仅剩的几日,加紧赶制各种平日里可能用到的丸药。
一切都忙中有序地进行着,却独独李叔那儿这几日瞧着似有心事。
对此,小蝶猜度着大约柳飞会提前回京;而喜眉则觉得李叔那欲说还休的眼神,怕是多半因为公子指名只让了自己这么个不懂武艺、不明医理的丫头随行南下的缘故。
于是,近来在李叔面前,喜眉倒是愈发地乖觉,乖觉地让一旁的公子都忍不住关切地问了喜眉几遭。直到公子有意流露不让她喜眉随行之意时,喜眉这才终于恢复了常态,将那“乖觉”二字抛到九霄云外,脚步慌张地要去找公子哭诉解释。她自然是万分愿意去南边的,这一点瞒不了李叔,亦哪里瞒得了公子。
“既然想去,那便同往常般,该如何便如何。你突然这般安静,我不大习惯。”彼时的公子,穿行在书房鳞次栉比的书架中,似乎在这偌大的书房里找寻什么东西。
“可是公子,你为什么不让李叔,额,柳飞......好吧,他们都脱不开身,但怎么也该让绿萤抑或小蝶同行,却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哦,你特别。”公子步伐不减,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书架,蹙了蹙好看的眉头,答得理所应当。
“特别?眉儿特别吗?公子快说说我哪里特别?”喜眉闻言一脸地惊喜,断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院中旁人都不及的特别地方。
“哦,特别......”公子顿了顿,似在沉思,眸中忽而一亮,想到了什么,抿唇而笑,“特别活泼吧!院里近来太安静了!”
是呢!从前青龙白玉他们都在院里时,还有个拌嘴的,如今当真是安静地紧!喜眉暗想,原来自己还是很有用的嘛!嗯,不错不错!
这么思量,对于近来那个日日都要赖在这间书房里蹭书看的萧韩家奴倒不那般讨厌了。
说起萧韩家奴,那小子近来倒是与院中人稍稍熟络了些,甚至还敢就书中瞧不懂的地方,开始了同公子讨教攀谈。
近身伺候时,喜眉听着二人兴致勃勃地讨论些文学典故、经史方略,只觉得昏昏欲睡,无味至极。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何对那些作古的古人情有独钟,对繁杂的历史、枯燥的文字一往情深,但却隐隐在二人的表情中看出了欣赏之意,尤其那萧韩家奴看公子的目光里分明有着堂而皇之的儒慕和......可惜。
是啊,可惜!或者说,他在可怜公子!
喜眉察觉后有些着恼不喜,她知道公子心中必也是不喜的,毕竟没有谁愿意被人从高处俯看着怜。但公子明明将一切都瞧在眼里,却未动声色,可是他早习惯了各色投过来的目光?亦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吧?!
不在乎!是呢,不在同一个高度,又何必在乎?!
只是,对于这个萧韩家奴,喜眉倒是突然记起件事,一件并不大愉快的事。
这事就发生在前日傍晚。
彼时,萧韩家奴和公子似乎在就某本书进行了好一段的讨论,而她喜眉则坐在离二人有段距离的一把椅子上睡得正酣。不得不承认,二人的交谈声很是助眠,成功将喜眉弄得睡眼惺忪。正当她睡得迷迷瞪瞪之际,书房内的交谈声却忽地戛然而止。
兴许是一时不大适应,眼见就要继续睡下去的喜眉反而就此徐徐醒转,进而透过层层叠叠书籍的空隙,借着二人开合的唇舌,看到了这么一番对话。
“听闻公子少时,曾自比甘罗、稚圭,对此,家奴颇有不解。”萧韩家奴说着蹙眉问向公子,疑惑道,“依家奴所知,甘罗与匡衡,一出身显贵之家,一祖上世代务农,一少年成名后消失匿迹,一老年退隐后反声誉尽毁。如此二人,虽俱贵为丞相,然并不若诸葛孔明,甚不比周公、管仲、李斯等人。如何以公子才智,却反择了甘罗、稚圭自喻?”
见一旁的韩天佑默而不语,萧韩家奴继续说道,“听家父说,公子少时便已才智惊人,十岁为围棋国手,善音律,精书画,通兵法,博览群书。若公子彼时单自比甘罗,家奴尚可理解。毕竟《史记》载,甘罗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且甘罗身世与公子亦算得上相近。但加上那个贫寒出身、凿壁借光的匡衡,家奴便着实不解了。《汉书》记,有司奏衡专地盗土,多占封地,衡虽贵为一代丞相,也因此落得罢官的田地。敢问公子,这样的人,如何当得起‘敬仰’二字?!”
见韩天佑仍旧不答,反而端起了茶盏抿了口,萧韩家奴眉心蹙地更甚,沉吟片刻,反问道,“怕不是无论彼时抑或今日,公子之心都扑在这朝政之上吧?便如甘罗,抑或稚圭。”
“嗒”,韩天佑随手搁了茶盏,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萧韩家奴,笑了。
“‘虽做不得甘罗,但必不亚稚圭。’彼时,我是这般说的。”
韩天佑突然的一句回答让萧韩家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甘罗八岁拜相,而那年我说这话时,应是九、十岁的年纪,做甘罗自是不能了,休坚兄大可以认为彼时我年少无知。不过,”韩天佑话音一转,续道,“正如休坚兄所言,稚圭晚年毁誉,但倘我处在他的位置,自认能从中转旋,再次起用,平王尊,振朝纲。置之死地而后生,休坚兄不觉得这更是大功一件吗?!只可惜.......我这一生,注定了遂不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