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下意识地躲开了视线,很快又强迫自己尽量自然地与她对视,颔首弯身朝她致礼。
柳筝看了一眼他在光下透着粉红的耳廓,福身以作回礼,面上无波,实则内心已激起惊涛骇浪。他们来干什么?
她已见过罗净秋了,得知那辆马车的车檐上挂了漆着“宋”字的六角琉璃灯后,先生一下就猜出对方一定是定国公府的人。又听说马车旁总跟着一个须眉浓长、肤色黝黑的军爷,先生十分确定马车里的那位年轻公子就是定国公唯一的嫡孙,年仅十七的世子爷宋砚。
宋砚出身高贵,祖父是靖难元勋,母亲是昭临郡主和云宜将军的独女。圣上是他的亲外伯公,大长公主是他的亲太姑姥,东宫太子殿下是他的堂舅兼同窗,如今颇得圣心的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章鹤,是十分器重他的老师。他自身也不简单,十四岁时就中了武举魁首,把与他同台比试的勋爵子弟们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两年时间就升任为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了。这两年他又对文举起了兴趣,今年三月殿试揭榜,竟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圣上亲授他刑部主事一职,满京城都传遍了。
柳筝曾在客人的闲话中听过他的名字,但不曾放在心上过。这般厉害得不像世上真能有的人物,能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立在这略显拥挤的铺子里。一袭淡青色提花暗纹的广袖道袍,身姿颀长,面白如玉,敛袖执扇的手骨节分明。举止守礼,连目光都不曾有半分轻浮。如果不是他的耳朵太粉、指尖用力得泛白出卖了他的紧张与羞赧,柳筝真会以为是天上的小神仙不小心掉进她们家里来了。
两厢沉默之际,柳筝将视线投向了王初翠。
王初翠忙上前接过了柳筝手里的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殷切地和宋砚介绍道:“官爷,这位就是我的孙女筝筝。筝筝,这位是……”
宋砚喉结微动,温和应道:“在下宋砚,是刑部湖广清吏司的主事。”
柳筝对他的回答略感诧异,虽然他随便一个头衔说出来都够吓人的了,但这刑部主事一职,和其他那些辉煌荣耀的身份相比还是逊色了些。
他既不坦明,柳筝便装作不知道:“民女见过宋官爷。”
跟在她身后进来,刚把花放下的陈儒和小段师傅诚惶诚恐地向宋砚和冯策二人行了礼,陈儒还激动地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光影微动间,宋砚看了他们一眼,唇角的弧度平了平。
冯策抬手制止陈儒滔滔不绝的话,沉声问:“二位也是来向柳姑娘讨水喝的吗?”
小段师傅识趣地告辞离开了,陈儒还想再多说两句,不过触及冯策利刃般的目光,他立马把话都噎进肚子里,不甘心地走了。王初翠及时地给小段师傅装上了一壶绿豆甜汤带走。
罗先生这回送了柳筝好几盆兰花、牡丹花,本还想送她些衣裳首饰的,柳筝没要。见留她不住,罗先生便安排了马车和两个下人护送她回家,马车行到巷子口的时候,柳筝遇上了说什么都要帮她搬花的陈儒和小段师傅。这两个男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都不约而同地好奇柳筝去见了谁。柳筝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口,一直加快脚步,没想到进门后又遇上了不速之客。
他是章鹤的得意弟子,对章鹤的了解一定比罗先生和顾师丈还要多得多……柳筝看到桌上那罐六安茶,立即移步上前分沏了两盏,亲自捧了一盏递给宋砚道:“官爷请喝茶。”
宋砚俯身接过,指尖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手指,轻声道谢。柳筝盯了盯他紧贴着滚烫杯壁的指腹,提醒道:“您当心别被烫着。”
“不烫。”宋砚立刻回答,又惊觉自己这样的反应很傻,默默转换了持杯的姿势,掩饰性地呷了口。舌尖滚过茶水清苦的味道,他感觉自己终于冷静了一些。他悄悄掀眸看向柳筝,柳筝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反应,正细听着王初翠叙说方才他们在街上帮她们说话说得有多解气。
柳筝心思活泛起来,深深地看向宋砚,却触碰到少年躲闪开的目光。他再度举盏喝茶,动作自然,长睫却在慌乱地颤动。现在他的耳朵和指尖是一个颜色了,都是通透的血粉色。
柳筝幼时在风月楼长大,年岁渐长后又常遇见对她这张脸感兴趣的男人,此刻已经明白过来宋砚此番是为哪般了。他也为她的容色所迷了?什么时候的事?半月前他的马车第一回出现在巷子口之后吗?否则,黑脸军爷如何说得出“柳姑娘的事,我家爷管定了”这种话?
不论如何,柳筝表示了自己的感激。确如姥姥所言,这些年她们还是头回遇见会帮她们驳斥谣言的人。
柳筝主动对宋砚道:“民女没别的本事,只有豆腐脑做得还可以,往后官爷们要想吃了请随时过来,不收官爷们的钱,只希望官爷们能不嫌弃。”
冯策看向宋砚,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宋砚心里犹豫着无数客气有礼的话,但都没能吐露出来。最终他点头,乖乖地“嗯”了声,然后望向她,眼睛晶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感动。
柳筝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尽管她也想与他多说点什么,但他们这样身份上云泥之别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好聊的呢?她倒想探问探问关于章鹤的事,但这样未免太心急了些。不过王初翠很善谈,光聊天气就能与他们聊上半个时辰。
至此算正式迈出了第一步,宋砚对自己感到欣慰,但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柳筝的心不在焉。喝完最后一口茶,宋砚起身别过。王初翠还有点依依不舍,一遍遍强调官爷们明早一定要记得来她们这吃早食啊。
柳筝跟随姥姥一起送他们出门,看着宋砚撩袍上马。阳光依然十分热辣,晃得人睁不开眼,马背上的道袍少年却眉目舒展,眼中含笑。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了西街巷,街坊们一个个出来了,不少人脸憋得紫涨,想说点什么却不敢说,只敢指着天踩着地骂这鬼天热得晒死人。所有人都将万般复杂的目光投向了柳家,而柳家早在送走两个官爷后就关紧了门窗。
王初翠还在回味着刚才与官爷们的谈话和对门陈嫂那跟吃了苍蝇似的难看表情。她一边帮柳筝把从顾家带回来的几盆花搬上花房摆置好,一边喜滋滋地哼着歌,感慨贵人不愧是贵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比的。柳筝思绪万千,沉默着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