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妤有一个娘。
这个娘容色倾城,来历不明。
像所有的容色倾城的美人一般,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像所有来历不明又具姿色的女子一样,她被邻里称作狐媚子。
祝妤还有一个爹。
她的爹就好说很多。
她的爹是一个侠客,不过也不知道他行的什么侠,仗的什么义。
祝妤自有记忆以来,就见他捧着个罐子喝呀喝,喝倒了便在院中耍一段剑。耍着耍着,就不知道把哪里劈个洞,又惊了谁家的狗。一阵鸡飞狗跳,人声喧嚷之后,她那个漂亮妈妈就会一脸怯弱地对邻家找上门的婆娘连声道歉,不忘给人家包上一些吃的。
而她那个侠客爹此时就会蔫答答地躺在角落,像一条迟暮的狗,抱着他的剑,睡得鼾声大作,她的美人娘亲安抚罢邻里,回来见到她那个不争气的爹,往往会恨恨地跺一脚,钻进厨房去捣鼓点吃的出来。
祝妤皱着眉,咬着酸酸的馒头想。
娘亲一向不擅厨艺,可惜嫁为人妇,丈夫又是个只懂得剑和酒的痴子,只得自己下了厨房。于是祝妤便吃到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食物:酸酸硬硬的馒头,咸得发苦的青菜,半生不熟的米饭。锅里往往会热着一份,为的是等着院中的醉鬼醒来吃。祝妤举目望向她皱着眉毛的美人娘亲,美人娘亲瞪过来:“看什么看?有吃的就不错了。”然后身先士卒一脸悲愤地吃掉。
于是祝妤变得很好养活。
美人娘亲还是爱她的,祝妤知道,因为美人娘亲虽然瞪她,数落着她,但是也会偷偷出去从酒楼买回一些菜,单独给她的,然后托着下巴颏盯着她吃掉。祝妤吃得一脸满足,抬起眼睛时,看见娘亲在笑。
娘亲的笑意转瞬即逝,随即而来的就是祝妤已经听惯了的唠叨:什么出门有风险啊,什么女人是非多啊,此外就是哪个大爷大叔又多看了她几眼,哪个大婆大娘又阴阳怪气了她几句,这顿饭酒家又少给了她几斤几两。中心思想围绕着这顿饭来之不易,没事不要挑食让她出门。
每当此时,祝妤就会默默地把脸埋进碗里,饭已经吃完了,但是她很害怕。
好在碗里有饭粒为她做掩护。
娘亲说的一定是真的,她知道的。
但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吃饭,好好的吃饭。
于是祝妤在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了,哪怕是母女这样相依为命,血浓于水之间的感情,也不见得对方愿意多听你一句抱怨。
人都是自顾自的,谁耐烦像神仙菩萨一样多管你一分。
如果她不是她娘的女儿,她恐怕连这一餐饭也没得吃。
扒拉着饭粒的祝妤,嗅着邻家的炊香,向神佛许下心愿:想吃肉,每餐都有肉,有香喷喷的大米饭。
想吃得饱饱。
吃得香香。
祝妤的愿望显然落空了。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面前的餐食却越来越少,祝妤拎起一根白菜叶,疑惑又无奈地吞了下去。
她的娘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姿势优雅地夹一筷叶子,在碗碟里蘸了蘸,眉眼不动面色不变地咽了下去。
锅里清汪汪地一锅水,飘着几片白菜叶。
祝妤又夹了一筷叶子,什么也没说。
有调料就不错了。
她娘忽然开口道:“阿妤,这就是锅子。”
祝妤笑笑,不说话,算是附和。
她娘近来苦中作乐,常指着糠菜说山珍。
她娘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她对祝妤道:“阿妤,也许我不该把你生下来,你也就不必吃这样的苦。”
祝妤笑笑,继续沉默。
她乐意之至。
其实这样的生活条件并非至苦。
苦的是身在畸形,长成畸形,还要这样畸形的活着。
祝妤望向邻家,那些孩子是父母双全的,是有着正常的爱,正常的家庭的。
她平静地继续啃白菜。
果然,她娘嘴巴一张合:“要不我把你送走吧?你看巷子口的宋大娘家如何?”
祝妤猛地一抬头。
饶是她娘已经重复了许多次这样的套路,她仍然心中一悸。
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来没活过,也不要这样像条狗一样,等着被抛弃,乞求着主人给一条活路。
也许是她恐惧的眼神取悦了她的母亲,她母亲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收了碗筷,进屋了。
祝妤食不知味。
她蹲下身子,盯着她那又睡倒在院角的父亲。
她能怪她娘什么呢?她娘是被她爹逼疯的。
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父亲可以毁了一个家庭,而一个母亲,可以逼疯一个女儿。
她厌恶地盯着白布裹着的父亲,从发上拔下簪子,簪子足够锋利,天色已暗,父亲的白衣耀眼。她估摸着大概咽喉的位置,一簪刺了下去,软绵绵的一团。祝妤大惊,她伸手摸过去,原来父亲白衣下盖着的是一团乱草,父亲走了。
白衣上一痕红脂。
她捏着簪子,跑到厨房去找母亲,她娘很是镇定,像是早已知道一般,淡淡道:“知道了。”
祝妤到此时方知,原来母亲和她同是弃子。
娘抱着她,厨房里点着微微的火,娘搂着她,黑色的眉眼温柔坚毅,豆大灯光一点微黄的光,娘的脸只能看出难明的轮廓,却比神庙里的菩萨更值得信赖。
“都会过去的。”她娘说。
晚上,门动了,祝妤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有飒飒的剑声。
她闭上眼,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令人厌倦又要活下去的一天。
几天之后,祝妤的娘不见了。
祝妤冷静地踩着歪脖子树,爬过墙,到邻居家抓了一只鸡。
她记得她娘是如何生火的,只是她还没杀过鸡,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现在学。
祝妤眸色微冷,她扼住鸡的咽喉,像来的时候那般翻过了那道院墙。
拔毛,放血,剖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