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沦落到“报喜不报忧”的人,又能有多少喜。
所以,父母子女之间,话越来越少了。
父亲的声音传来:“喂。”
薛知说:“爸。”
对面默了一默,这才问:“薛知?”
薛知“嗯”了一声。不懂父亲的声音为什么怯生生的。
其实父母到一个年龄,和子女之间的力量悬殊逐渐消失,曾经殴辱过子女的父母,对子女总带点恐惧。
唯恐受到报复。
所以更要强调孝顺道义。
对面说:“怎么这么久不打电话?”
薛知说:“手机丢了。有事吗?”
“哦,手机丢了。”对面说:“薛知呀,你不是说,有个舍友是上海人吗?还有钱。我们就怕你被她欺负了,所以呀···”
薛知不耐烦,“爸,你直说。”
对面一噎,声音更低点:“我就想带你奶奶来看看你,也让你舍友看看,我们家人多,不是好欺负的!结果来得急了点,上周,遇上车祸···”
薛知说:“我没让你来。”
对面说:“这不是为你好吗!”
母亲的声音响起来,尖尖的:“为薛知好?你这就是变着法儿敲钱呢!小姑娘一个人在外,容易吗!刚换了手机,你没听到?有你这样当爹的?我呸!投胎成你女儿,还不如投了猪胎牛胎!”
薛知怕父亲恼火起来,要打人,立刻打断道:“行了行了,你们人都没事吧?”
对面“咕嘟”一声,显然父亲咽了口唾沫,“在医院呢,我们呀,坐在大巴最后一排,不要紧。就是你奶奶,轻微骨···骨折,在医院,你来看看。”
薛知刚想挂电话,对面父亲又在母亲的谩骂声中说:“带点东西,不然给隔壁床看着,你奶奶抬不起头。”
薛知闭了闭眼,双手合十,狠狠搓了把脸,搓出个笑脸。
她打开宿舍门,探进半个脑袋,见二人正在床上相互挠痒,当即猫腰进去,说:“我把茶叶拿走了啊。”
桑媛高三喝多了咖啡茶叶,一闻到这味道就想吐。
姜南更不从来不在意这种小东西,嗯嗯两声,专心致志对付桑媛。
薛知在打闹声中,掩上宿舍门,将小铁盒抛了抛,想笑,却觉得嘴角紧绷绷的。
怎么都笑不出来。
一周前。
恰好就是丢手机那天,看来就是那场连环车祸。
薛知无奈,或许该着她倒霉。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奶奶和父亲都淡成了记忆中的一张脸,没有身子,不是真的人。
她坐着公车,慢慢悠悠晃到医院。
冬季是流感高发期,医院外花店生意很好,黄红绚烂,一片浓稠花海。
粗粗细细花瓣累堆,香得路人喘不上气。
薛知清楚,这里的花很贵,本来都走过去了。想到母亲,闭上眼叹口气,又折回去。
她买了束最便宜的长寿花,小小的四瓣黄花。
她第一次来这家医院,不熟悉路,拍下门口的地图,一边看一边找病房,好几次都走岔了。
终于找到骨科,还没进去,就听到奶奶的大嗓门,沙沙的,仿佛北地秦腔,有点荒凉。
但薛知每次听在耳中,总能感到点锐利。
她不懂,那是话语里的刺。
薛知推门进去时,奶奶正跟隔壁床说到自己的孙女有多么好看,嫩得能掐出水。
隔壁床是个中年妇女,面容很敦厚。
丈夫模样的男人坐在床边,埋头削一只苹果,红通通的卷皮圈子在黑手指间一荡,又一荡。
中年妇女听得不耐烦了,一撮牙花子说:“谁不说自己孙女好看啊!”
话音未落,她听到开门声,转过脸来,正对上薛知。
她丈夫也看了过来,脸一红,手下没拿稳,刀尖把手指头划破了。
中年妇女愤怒了,大声说:“好看!好看有啥用啊!这腰这么窄,能生吗!”
奶奶喜滋滋说:“你就是乡下人没见识,城里人不图姑娘家好看,难道图姑娘会种地吗?”
中年妇女直着脖子,对丈夫吼:“听到没有,人家瞅准了攀高枝呢!不知是哪个傻,嫁给你种一辈子地!生三个!月子里还给你做饭!”
和婆婆生活过的女人,是不懂“得理饶人”的,奶奶笑道:“你种了一辈子地,以为皇上使金锄头,知道我孙女在那儿上大学吗?”
她笑眯眯地招手,等薛知过去,一把拽她到床边坐下,摸着薛知的手继续笑说:“好看,好看男人就愿意使,使多了,就能生娃。”
薛知没吭声,用另一只手把花和茶叶都放在床头柜上,听奶奶说:“南方人有钱啊,等我孙女找一个,月子里吃的红糖都是英国牌子,就是英国女王生威廉王子时,吃的那种。”
——言下之意是说,英国女王如果生了公主而不是王子,月子里肯定吃不上好红糖了。
她盯紧中年妇女,瘪着嘴笑:“跟你们这种乡下人,真没啥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