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南也刚到。
清晨,爆冷空气中弥漫开独属于冬天的味道,席卷着热闹的珙桐街。他在这样的氛围中下了车,绕过街区,辗转数个错落的平层,终于找到当事人居住的地方。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而裴邵南的当事人就是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一个憨憨厚厚的男人。
裴邵南进门后,父女俩都有些羞涩。苗爸爸右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不大自如地从房间走出来,招呼着裴邵南坐下。
“大冷天还要您专程跑一趟,耽搁您时间了,真是过意不去”苗爸爸刚坐下,又起身,“苗苗,快给裴律师倒杯水!”
裴邵南拦住,“不用,我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
裴邵南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给那些囊中羞涩,或是没有门路的底层人民提供法律援助。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比如:
骂人犯法吗?
有人打我两巴掌,我能和他要多少赔偿?
要结婚了,怎样在保证房子是我单独所有的情况下,钻空子让女方陪我还房贷?
……哦,对哦,骂人不犯法,打扰了。
在众多不知所云的疑问中,苗苗这个小学生的留言很快引起他的注意。在信中,苗苗说她爸爸半个月前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可他们家非但没有拿到相应的赔偿,还将面临下岗的风险。
苗苗在电话里哭诉道:“住院的钱都是我们找别人借的,家里现在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买药了,他们太欺负人了……”
天寒地冻的天气,房间很暗,不供暖。
肉眼可见的生活水平。
裴邵南始终坐在低矮的木椅上,早已手脚冰冷。
幸好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大致情况是:之前单位已经认定了工伤,却还要按意外伤害保险来赔付。天差地别的赔偿数额。
苗家来自非常贫困的地方,没钱请律师,又担心跟那个混黑的工头闹僵,砸了饭碗,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遭到报复,不敢申请仲裁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裴律师”
裴邵南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目光沉静。
苗爸爸有点紧张,“我家苗苗还在三中附小读书,明年就要升初中了”
裴邵南合上笔记本,声音和缓,“其实这件事很好处理,可是如果你选择私了,以后单位还是会为了息事宁人随便找个由头把你开掉,因为你好摆布。到时候工作没了,赔偿款也拿不到,得不偿失”
“还有”裴邵南看了下在房间写作业的苗苗,“是你的女儿找的我,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拥有出色的自主思维能力,懂得是非黑白。身为父亲,不该让她过早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公,更不要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留下一个父亲胆小怕事,懦弱的形象”
苗爸爸一愣。
律师最忌代入感情,他能做的仅限于留下一张名片,起身离开。
苗苗送裴邵南出了街门,瘦小的女孩子头发被吹的乱糟糟的,小声说:“裴叔叔,您一定要帮帮我爸爸……我不怕的”
裴邵南稍稍俯低身体,用一个跟苗苗平等的高度,温言道:“你很勇敢,你爸爸也是。只是他身处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要考虑的因素比你要多得多”
“嗯,我知道的”
“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好”
裴邵南回到车上,手机插着充电器回了几条工作信息,然后径直开车去了京大。熄了火又看了下时间,觉得还早,于是拿出卷宗材料翻看着。
忽然抬头,看到走出校门的顾来。
大概是知道要爬山,所以穿的是宽大的橘黄色冲锋衣,背着一只宝蓝色书包。从马路对面朝他这么跑过来,走得快了,高高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发梢勾着阳光跳跃。
真是学生。
“用过早饭了么?”裴邵南收起文件,帮她打开另一侧车门。
“用过了”她坐进去,尴尬地对他笑了笑,“不好意思,你一定等久了吧?”
他微微笑了笑,摇头。
约好的十一点,现在十点不过半。
到潭拓寺,大约用了一个小时。车停在山脚,裴邵南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竹编的篮子,拎在左手,跟顾来徒步上山。
因为是工作日,来烧香祈福的人不多。大多是京城本地人,说着这座城市的方言。
一路拾阶而上,有许多售卖香线烛火的老人家。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两个竹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捆捆香线整齐地码放在布上。还有小孩子的玩具,球和风筝之类的。相邻的摊主热切地聊着生意经,倒是惬意。
到了半山,四周不时会经过些停下休息的旅客,坐在台阶上,拿纸巾擦汗。
“还需要走一段路”裴邵南忽聊天似的说。
顾来刚跨上一级陡峭的石阶,听到他这样说,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难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裴邵南当时就想,她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随性豁达,不拘小节一些。也是年纪小,眼神正儿八经盯人的时候,难免会露出一种涉世未深的倔劲和少年风流意气。
不大的庙,却有很好的香火。左侧殿门前两排大红灯笼,药师琉璃光如来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左手持药器,右手结施无畏印。
神态庄严肃穆,悲悯众生。
看到裴邵南从篮子里端出瓜果和茶叶,供奉在案桌上,顾来明白了七八分,“你来这里,是为了还愿?”
“嗯,两个月前外婆在医院做手术,家里人都担心她的年纪会挺不过来,后来……也是听亲戚说这里的药师佛很灵,就试了试”
从山下一直爬到山上,其实是累的。吹着山风倒不觉得,只这么猛歇下来,始终提着的气就散了。顾来一进侧殿就直接坐在了蒲团上休息,听裴邵南这么说,有些尴尬的改为跪坐,背脊绷直,两只手放在膝上,“我是无神论者”
“我也是”他倒不意外,走到燃烧的油灯旁,点燃自己的那把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