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轻而易举就哄得眉开眼笑的傻小子朝自己大刺刺地摊开了手掌。
眼底闪过一丝怫郁,面上却和颜悦色依旧,未有任何推阻,当即便把那方丝帛还给了程衍。
这封轻飘飘的书信,对他那侄儿来说,宝贝程度绝不亚于那件价值千金的银鼠皮裘衣。
金乌西坠,余晖晚照,一日的时光又将尽了。
“别只顾着喝酒呀。”
正堂内两只左右相望的十三连枝铜灯的各枝蔓上分别燃着烛火,食案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酒水。
谢如讷笑盈盈地数落着对面人,下一箸就夹起一块烤得酥香多汁的羊肉放进了他的碗中,“吃这个,这是你最喜欢的炙羊肉。”
“有求必应”和“言听计从”这八个字,恰是谢若屈对妹妹的真实写照。
甫听此话,连忙放下饮了一半的耳杯,将肉吃下,夸道:“嗯!盐味与肉香融合得正正好,肉质也比上次更软嫩了。我这才几天没回来,连翘的厨艺竟又涨进了。”
不可置否地轻笑一声,谢如讷道:“自老将军病了,阿兄已有月余不曾回府,咱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如今伯父痊愈,我看不是连翘手艺变好了,而是阿兄的胃口好了。”
“知我者,青雀也。”他乐呵呵地冲着妹妹眨眨眼,连吃了好几块羊肉,饮下半杯残酒。
“那阿鲤可知我否?”
谢如讷也给自己舀了勺葡萄酿,自顾自地举杯啜饮一口,慢条斯理地问道:“我有段时日没去军营了,阿兄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谢若屈一噎,他今日从进门起就憋了满肚子的疑问,想找青雀好好解一番惑。没想到饭都快吃完了也没觅个合宜的时机,眼下既然她开口了,索性一通问个明白。
“你虽没去营中,军务却仍是如数处理了,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许久未见,兵将们有些挂念。”话说到了这里,他顿了顿。
谢如讷心中好笑,问几句话而已,自己这傻哥哥怎么还怕起来了?
“不过…听来往府中和军营送传文书的晋质说,青雀近日里和程右常的侄儿在一块儿玩耍,还同游市集…”
听话的泰然自若,问话却是越说越没兴致。
“不对吧,阿兄。”
谢如讷又饮了口酒,淡定地仿佛在说别人,甚至隐隐还有几分调笑:“我记得分明是说我同程衍出双入对,过从甚密,携手同游…总之是十分暧昧,怎么到了哥哥这里,就只是一道玩耍了?”
“青雀。”
谢若屈没有任何威慑力地喊她一声,不知是想训斥还是讨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不是儿戏。任何事情阿兄向来都是依你的,但这件事关乎到你的清誉和日后的幸福,我可不会再妥协了。你对那个…,到底是态度?”
她托着腮,指尖拨弄着牙箸的末端,连头也不抬地问道:“阿兄知道了,又待如何?”
“要是你真心喜欢,那我就替你做主,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倘若不过是一时兴起,那阿兄劝你悬崖勒马,莫要伤人伤己,赶紧回军营去。”
“我的确喜欢。”话音方落,谢如讷就接了回答。
谢若屈哑然,怔在原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蹦出一个字。
她看着阿兄这副既震惊,又难过,还掺杂了许多难以置信的痴傻表情,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起身坐到对侧,谢如讷像儿时般将头靠在谢若屈的肩头,低声说道:“却不是程衍。”
自猊囚关之战以来,兄妹二人的聊天第一次以不欢而散的形式结束。
谢如讷红着脸站在门前,目送着照夜白消失在萧瑟的月色中。长街蜿蜒曲折,唯有一盏孤灯伴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也应如此,所有的罪业,本该就由她一人来承担。
寒风凛冽,刮起来仿佛砭骨针刀,要一刀刀割开立于风雪中人的血肉。
七年,最好的时机终于被等到了,上天送了她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
哪怕代价是以灵魂交易,她也甘之如饴。
“你不高兴。”
阿日哈斯望着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又补了句:“我想喝酒,不想喝蜜水。”
暗室的大敞着,屋内未设筵席,反而铺了张足有九尺见方的羊绒地毯。上置长几,耳杯换成了漆卮,一人喝清酒,一人饮蜜水,二人相对趺坐左右。
谢如讷没有反驳,或者说,她向来不会在显而易见的事情上嘴硬。
她也没有回应,默默地仰头满饮卮中酒,把煮羊肉的漆鼎朝他挪了挪,“蜜水清润化躁,正配羊肉。你的脾胃被调理得好多了,却也不到能喝酒的程度。等好全了我再陪你喝,眼下还是多用些肉食,对身体有宜。”
“虽然是你特意准备的,但也有要个度吧。怎么说我也是你费尽心思救回来的,什么都没报答就先被撑死了,多不合算。”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阿日哈斯还是从善如流夹起一块准备吃下。
“你怎么知道是专门给你做的?”谢如讷抬起头,发现说着要撑坏了的人还在往嘴里送东西,一下子着急道:“都吃不下了怎么还吃?”
顺势往他银箸的方向眼疾手地抓了一把,反应过来时,那片羊肉已经出现在了手上。
“你不高兴,所以吃不下也要吃。”
他笑着继续解释:“这个问题也简单,因为你今天身上全是羊肉的焦香味,可见你和你哥哥吃的是炙羊肉。你们府上的规矩,一餐只一道肉食,那这煮羊肉何来不是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