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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莲(1 / 2)

桑文军和符红梅是在桑洛小学二年级、桑瑞小学五年级那年的夏天正式离婚的。不过,早在前一年的秋天,两个人当着孩子的面吵架打架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符红梅拿着狐狸精的照片在奶奶面前泣不成声,气得奶奶本来就高的血压更是一路飙升。

她抄起电话,勒令百十公里之外、在邻市工作的小儿子桑文军一个月以内辞职,从那个地方滚回老家来。

虽说桑文军从小备受宠溺,任性得很,但架不住老母亲陈阿莲不可撼动的权威,最终还是拖拖拉拉地收拾了全部家当从外地回来了。

桑洛的奶奶陈阿莲十六岁就从金仓上面的市里嫁到了当时还是镇子的金仓,成了富户桑家的长孙童养媳。

桑家是金仓最大的地主,良田千亩,富得流油,除了开米行卖粮食以外,还有一间竹器厂。

桑家长孙桑云逸是典型的纨绔弟子,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桑家老人安排念过几年私塾的他在米行当管账先生,可人们却总能看到他在竹器厂的角落里,心无旁骛地削竹子、做竹器,要不然就是和厂里的长工们混在一处,影响别人做工。

老人们得出结婚,纯粹就是闲出来的毛病。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如此,干脆结婚收收心。

他们找了托儿,以金仓县城为圆心,打听方圆五十公里以内有没有要卖女儿的穷苦人家。

还真给找到了市里的一户六个儿子、一个女儿的陈姓人家,穷得揭不开锅,正在给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谋夫家。

若是放在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明媒正娶里,条件好的人家本是李家高攀不起的。

但若只是一个小小的童养媳,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桑家不过是想找一个小女子帮孙子收收心,家里有个女人,多少能多点儿记挂,不至于整天在外面放浪形骸。

陈家则能收到比嫁给同样贫苦的人家要丰厚得多的彩礼。

就这样,作为万恶的旧社会的牺牲品,陈阿莲被一顶薄花轿从市里送到了金仓,从此再也没见过自己那对没几年就因重病而去世的父母。

刚来金仓的时候,陈阿莲不会说金仓话,被当地的媳妇儿和老太太们笑话了小半年。

陈阿莲也没念过书,只得一边听一边学,靠着感觉慢慢琢磨其中的差别,免得去街上买菜的时候被摊贩故意短斤少两,回来就免不了挨一顿骂。

陈阿莲的婆婆也就是桑云逸的母亲出生于大户人家,从小就是骄纵的小姐脾气。到了陈阿莲面前,自然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

名义上是童养媳,陈阿莲更像一个雇来的女佣,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没有一样不用经手。直到二十岁那年生下大儿子,陈阿莲嫁到桑家的前四年从来没有上正桌吃过饭。

前面三个女儿,桑家只留下了陈阿莲的大女儿,其他两个年纪小的都过继给了本家没有生养的姨婆们。

桑洛长到十八岁那年,才第一次在奶奶陈阿莲的葬礼上见到了两个从未谋面的姑妈,才知道原来奶奶一共生过五个孩子,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巧的是,两个被领养的姑妈家也都是女儿,换句话说,桑洛还有几个姐姐。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真的一个可以叫做哥哥的亲人都没有。

年轻的陈阿莲吃过很多桑洛难以想象的苦,可是每当她用贫乏的语言复述的时候,总引得小桑洛泪水涟涟。

起初,陈阿莲目不识丁。新中国成立后,得益于全国扫盲运动的开展,她才学会了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汉字。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用毫无艺术感的乡音俚语为桑洛构筑起一个离她既遥远模糊又仿佛触手可及的世界。

在艰难的人生里,对世界认识得极为有限的陈阿莲渐渐在脑海里积累了各种各样怪力乱神的故事,而桑洛则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上了高年级之后,桑瑞从学校老师那里听说了孔老夫子老人家讲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便再也听不进奶奶讲的故事。

其实,桑洛也不相信神仙菩萨、狐仙野鬼,可她早就厌倦班级故事会里翻来覆去被炒冷饭的小猫、小兔、小熊,唯有奶奶能用她朴拙的认知和语言为桑洛打开一道通往异世界的窗户。

特别是夏日夜晚,奶奶会在院子里支起一张藤椅,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在袅袅升起的蚊香烟雾里给桑洛讲纳凉故事,时不时地眯起眼,拿起放在脚边的水烟壶抽上几口,缓缓劲儿再继续。

可是,被符红梅发现过几次之后,奶奶就再也没有在给桑洛讲故事的时候抽水烟了。

她以前不知道,水烟比卷烟还不好,绝对不能被小孩子吸进去,即使在室外也不行。

在二女儿被抱养的那年,陈阿莲学会了抽水烟,因此从年轻的时候就染上了肺病。

等到她变成桑洛奶奶的时候,已经演变成了严重的肺气肿和哮喘。

只要稍微走得急一些,桑洛就能听到奶奶的肺部呼啦呼啦、风箱一样的声响,生命的气息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地流逝掉的。

早些年,在桑洛还是小毛头的时候,陈阿莲还没有现在这么虚弱。无论走到哪儿,她都随身带着一个铜制的水烟壶,外面用手帕包好。

桑洛从小就记性好,即使奶奶从六十岁大寿之后开始因为咳嗽到肺疼而不得不戒掉水烟,她也仍然记得从前见过的奶奶熟练将烟草填入水烟壶上方盛放烟草的碗托里,再用柴火点燃,随着一阵袅袅的白气和咕噜咕噜的起泡声,就着烟嘴猛吸一口的场景。

从小,桑洛就讨厌卷烟的臭味,特别是去饭点吃饭时一桌子老烟枪吞云吐雾,简直令人深感窒息。

但她不讨厌水烟淡淡的味道,有点儿像茶叶,甚至还有一点儿好闻。

奶奶戒烟后,那管铜制的水烟壶就被锁进了柜子里。

桑洛每次帮奶奶打开柜子取私房钱的时候,都能瞄到柜子角落里的水烟壶。

不知为何,无论在白天的自然光还是夜晚的白炽灯光下,那盏水烟壶永远都反射着锃亮的光芒,就好像有人每天都用砂纸打磨似的。

可是,奶奶明明已经多年没有碰过这盏水烟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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