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清和温朝昌全是大个子的那类男人。
但温朝昌野生野长,手脚身体和面貌,全是不加拘束的蛮相。
而陈镜清身材颀长,虽也长手长脚,但平肩劲腰,两条长腿修长笔直,一举一动都透着股矜贵优雅的派头。
那是没点傲人家底都养不出来的气质。
颂音站在车边,望着不远处跑得狗熊似上颠下颠的温朝昌,再看眼他后面步伐矫健的陈镜清,忽然想到——
曾成然一直做的就是陈镜清的派头,但后天装出来的,就是做不出人家与生俱来的游刃有余味道。
她在这边想东想西,甚至没有心情去看一眼温朝昌背上的曾成然。
她无法将那个趴在别人肩头,身上垂着镣铐链条的落魄男人和往日风光无限的曾成然联系起来。
不像。
太不像了。
“太太。”
卡车被大兵发动起来,车厢整个嘟嘟嘟地微微颠簸着,季妙龙挨挨蹭蹭挤到颂音身边,在这阵颠簸中,轻轻唤了声。
颂音侧过半边脸,看他不安地眼镜不住往下滑,心中一动,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太太,老板也回来了,账上那笔钱,请您高抬贵手,替我跟老板好好解释一下,”季妙龙迎着颂音毫无表情的脸,艰难开口,“我一月就几十块工资,交了房租,堪堪只够生活。五十万,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值那些钱。我知道,五十万,对您和老板来说,不过是点小小的零花钱,根本不值一提,可对我来说,那是我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您心善,出来前,打点女仆,随手就是一百块钞票,这次的事,您……”
颂音心想我自身都难保,还保你?
听他絮叨个没完,忍不住出口打断道:“你放心吧,你这么忠诚老实,你老板也会站在你那边的。”
说话时,越过季妙龙的肩头,她看见江华韵一面抹泪一面笑微微地冲温朝昌招手,喊他快一些。
寒风吹乱了江华韵的卷发,蓬松的小卷随风飘摇,好似下面的干草。
这个想法叫颂音觉得很好笑。
她扯扯嘴角,松开手指扔掉提着的皮箱,忽然抬腿跨过车栏,踩着踏板,跳下了卡车。
她动作太快,季妙龙完全没有预料,等反应过来,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再看,就见小太太已经跑出去好远。
他下意识要跳下去追人,结果头往下一栽,在鼻子上滑了一晚的眼镜直接掉出车外。
眼前顿时变花,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白雾。
他大急,拍着车栏高喊:“太太!太太!你要干嘛去!”
他看不见,只好求助身侧的何太太:“何太太,您快看太太要去干嘛?”
江华韵在那边也被颂音突然的动作吓一跳,甚至忘了抹眼泪。
她茫茫然地望着前方,道:“她……她去接成然了。”
不怪江华韵误会,颂音从踏板上下来,确实直奔前方的温朝昌队伍而去。
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在季妙龙求着她让她帮他求情的时候,她一瞬间想到了在地牢地下,曾成然让她办的事。
那时,他被秘密关押在陆军部,消息一点没往外露,急需一个往外递信的人。
当颂音走下地牢,提出要离婚,曾成然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很快压下这份惊疑,企图用离婚作为条件来让颂音替他给督军府带个话。
他被抓起来的时间很短,行动也很隐秘。
允城大部分的人都不知情,尤其是自打陆军司令入城后、热衷于窝在家里和姨太太们胡闹的温朝昌。
别人倒无所谓,可温朝昌和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出生入死过的兄弟,知他被抓,温朝昌肯定会想办法救他出去。
颂音是他太太,给督军府后宅的女眷传个信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绝不会有人怀疑。
曾成然以为颂音的出现就是老天在帮他。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颂音压根没想帮他递话。
那日在地牢,颂音见他那么痛快就答应离婚,条件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回去后必须尽快往督军府递个消息,说明他此时的境遇。
她当时为顺利离婚,当场答应下来,但之后在回公馆的路上,她转着脑筋一琢磨,曾成然居然已到了这种绝望的境地。
找督军帮忙?
那个允城中人人皆知的土匪头子出身的大兵痞?
她才不去,谁爱去谁去。
颂音一夕之间转变心意,打算在曾成然公司账上支点钱,随后跟华姐远走高飞。
诓骗老实巴交的季妙龙取出钱,几乎没有阻碍,送钱给华姐,也很顺利。
在这番顺利的假象中,她放松警惕,犯了一个错。
没有当时就跟华姐走,却又返回了公馆。
她想对照顾自己多日的朱姐做番最后的嘱咐,也想再看江华韵最后一眼。
中午走时,她总觉得被她冷言攻击过的江华韵平静地过了头,简直有些邪门。
她心里不踏实。
就为那点子不踏实,她把自己亲手送进了人家挖的陷阱去了!
颂音迎着风往前奔跑,松松挽着的长发辫在身后甩动。
她紧紧闭着嘴,怕喝了寒风进肚子。
温朝昌见她一跳一跳蹦过来,把身后的曾成然往上颠了颠,咧嘴笑说:“你家小娘们是真有情义,来接你了——”
说完,他念着身后的追兵,哎一声:“弟妹,别往这边来了,快往回跑!”
曾成然腿上中了一枪——那时两方互相对着开枪,乱哄哄的,陈镜清身边的副官怕他逃跑,直接冲他膝盖来了一下。
还有被陈镜清抓着在石子上碾过的半个脑袋,血刺呼啦,黑血直流了一脸。
他支起脑袋,撩动沉重的眼皮,在滴答往下淌血的眼睫中,看见一个青白色的薄影子,晃晃悠悠迎面而来。
跟个小兔子似的。
他失血过多的身体,在冷夜中格外受不住,觉得四肢百骸里流动的不是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