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廊一路进去,满眼花红柳绿。藤蔓缠绕的花墙下,还架着漆了白漆的秋千椅。颂音多看了两眼,曾成然就在后面道:“我特地找师傅做的,漂亮吧?”
他有邀功的意思。颂音讥道:“你那么宝贝,是自己喜欢?一个大男人,倒难得。”
她是想尽办法无理取闹,可曾成然早上让她吃了瘪,在门口又吵过一次,这会儿到家,心平气和得很,也就尽让着她。
他召集家佣过来给颂音请安,又给她刺一句:“你要做老太爷,我不反对。但我不愿做老太君。”
话不投机,他呆着也烦。安顿颂音回房歇息,他说有事出门一趟,嘱她记着时间别睡过头,很快会有医生来替她做检查。
他现在是毫不掩饰自己只对孩子在意的态度了。她合衣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吭也不吭一声。他看着,更可恨了,磨磨牙走出去。
这宅子虽大,但花架柳荫里都藏着他的眼睛,她想飞也飞不了。他安心招来司机,坐上后座扬长而去。
颂音睁眼。菱形窗棱上嵌着玻璃,贴有十二生肖的窗纸,被日光一照,鼠牛虎兔跳在地上,成精了,扭来扭去。她格外留意那只举头作望月状的小兔,总觉它有种别样的可爱。
忽然,小兔跳两下,闪着不见了。她下地推开窗一看,原来是风把流云吹动,太阳忽隐忽现,影子便时不时跳回窗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女佣提了她的藤箱进来,问要不要整理。
颂音回首,瞧见女佣眼中的精光,猜她大概是奉命来搜查的,便道:“几件衣服而已,你想看就看吧。”
女佣面不改色:“需要帮您洗干净再收起来吗?”颂音不耐烦,走过去夺了箱子,打开朝地下一倒。一堆黑色涌出来,墨汁似的。女佣忙蹲身去捡。黑衬衫,黑裙子,黑袜子,贴身的小衣小裤也是黑的。
这颜色总带有几分不详。女佣捡得满头汗。颂音到床边,用食指挑起手袋晃了晃:“这个看不看?”手袋只比巴掌大一点,最多装几块钱和一盒胭脂。女佣整好衣服,低头说着不敢退出去。
到四五点钟,果然上门一个英国医生。颂音正坐在屋里翻连环画,看到哪吒身死,化作莲花童子重返世间,禁不住为他高兴。
听到回话,她皱眉问是男是女,女佣说是男医生,她厌恶撇嘴:“赶出去。我不要男的。”
先生让他们不准忤逆太太,可先生也说这次检查至关重要。于是人赶出去了,先生那里还得知会一声。赶到书房拨了电话,那边乱哄哄,喊接电话的叫先生来,等了等,还是接电话的听差:“曾先生问什么事?”事关家中女眷,这又不能随便说了,只好含糊着说请先生早点回家。听差打着哈哈:“那可不好说了。”挂掉电话,一回头,不想对上小太太静谧冷淡的一双眼。
“太太。”女佣吓一跳,脸都白了。
“怎么,你先生不肯立刻回来教训我不听话,你很失望?”她的怕没来由,颂音忍不住刻薄道。女佣贴了墙要溜走,颂音叫住她:“他去哪儿了?”
女佣说会朋友,想是人在宴上,脱不开身。料着她不会说实话,颂音挥手叫她走。她却大着胆子道:“太太也回房歇着吧。”
书房里一水红木家具,架上密密麻麻列着书,倒真像个旧时读书人用功的地方。颂音的目光从电话机子上轻轻掠过,扭头穿过走廊回屋去了。
不出一个钟头,曾成然黑着脸回来。正是饭点,最后一道汤上桌,他洗过手在颂音对面坐下。
她仍穿黑衣,沉默着挑碗里的米粒吃。他坐下,也仿佛看不见,照常咀嚼。腮帮子鼓起,雪肤下的青色血管像青玉花纹。
他盛碗汤叫女佣端给她,自己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
“你换烟了?”颂音喝口汤。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
“离着这么远都能闻到?我都特地没挨着你了。”
“所以换了?”
“啊,换了。”
难得他含含糊糊说话,颂音奇怪看他一眼,他立时起身:“熏着了?我去换身衣服。”
用过饭,颂音去园子里散步。曾成然洗漱一新找过来,她正在看花架上的一簇海棠花。黯淡光线里,她的侧脸圣洁白皙。神女,他不敢过去,这是他的神女。
“你鬼鬼祟祟杵在那儿干什么?”颂音手插在衣袋里。天暗,他看起来只是一团影子,影子没血没肉,面目就没那么可憎了。
他一点一点走近,掐下她刚看出神的海棠插在她鬓边。
好好的花,他非给断了生路,颂音又觉他可憎了。她顺手取下花在指间转着,“花架上都是灰,我才洗的头。”
曾成然不言语,随她绕着花架走了一圈。因自觉他俩像背着父母出来约会的中学生,不禁微微笑着。
“听说你下午把医生赶走了?”他终于问道。
“你不用套我话,不是有信鸽给你及时报信么?”
他哈哈笑,“英国佬出次诊不便宜,你可叫他白赚几十块大洋。”
“说来说去还是钱。那五十万都叫你的土匪朋友搜出来了,是你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不要的呀。”
“看你,小心眼,给自己人花钱,我当然不心疼。我只是不想叫外国佬白占咱们便宜。”
“那你叫个男外国佬给我做检查,就不怕他占我便宜了?在允城做检查,你好歹还在家,到这儿可好,跑得魂都没了。我不过跟姓陈的略说几句话,你都要疑神疑鬼,在外人面前风言风语叫我没脸。往家里招个男医生,你倒放心极了。”
这哪能一样?曾成然心里冷笑,嘴上却道:“是我不好,明儿给你找个女大夫。”
说着,他伸手,“让我再摸摸儿子。”
颂音把身子一转:“烦不烦,摸什么摸。”他追不上,只好笑看着她走远。
“小东西,等我腿好了,看怎么收拾你。”
急步下,他步履几乎有点蹒跚。颂音静静站在廊下,心惊了一下。原来人变老是这样容易。从血肉模糊的胎儿长出四肢开始,落地成人,再到老逝,简直就是一眨眼的事。
曾成然不是能在家呆得住的性子,但头一晚,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