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出奇,无边的漆黑向苍穹的最深处肆无忌惮延伸,拖着的尾巴上点着细碎的星屑,看不到尽头。
【人生油尽灯枯,而夜色无垠。】
任夏朝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在日记上写下了这句话。
但想了想还是把这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向了病床边的垃圾桶。
日记是留给活着的人看的。
她不能选择带走什么,却可以决定留下什么。
既然如此,还是留下笑容吧。
而且这么文艺的句子,也不符合她的风格。
上一次写日记还得追溯到小学时期,跟风买了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整天在里面写写画画,贴上各种心仪贴纸。每次写完都会小心翼翼合上,把密码打乱,再放进抽屉的最深处,生怕一个不小心秘密就泄露了。
决定时隔这么多年重新开始写日记,还是有些原始的手写,目的是为了给父母留下点能够怀念的东西。
确诊后她一直在思考要留下什么才能支撑父母在她离开后的漫漫余生。
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呢。
思绪如麻地呆坐了一会儿,没有意识到开门和脚步声,直到耳边传来了划破沉寂长夜的温润一声:“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闻声抬头,瞧见了一张从年少起就特别喜欢的脸。
面料光滑的灰色衬衫,修身的黑色长裤,外面套着象征神圣,纯洁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两只点睛的圆珠笔。
清秀俊朗的脸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稚嫩,眉宇间多了成熟与稳重。
但依旧好看得不得了。
任夏摆摆手,露出了招牌的灿烂笑容:“有点睡不着,你今天值班吗?医生好辛苦啊。”
“明天开始化疗的第一个疗程,早点休息。”余念柔声道,目光扫到了床边柜子上散落的旺旺仙贝,还没来得及开口任夏就一个眼疾手快给收到了抽屉里,然后现场胡编乱造解释说:“这个......别误会哈。我可一个没吃。”
今个她爸妈过来的时候问她想吃什么,她实在嘴馋就指名道姓要了从吃到大还是心中最爱的旺旺仙贝。
只说了忌口生冷、辛辣、油腻、刺激性和腌制的东西,旺旺仙贝不属于上面的任何一个,应该没问题。
任夏当了回“临时医生”,擅自给旺旺仙贝开了绿灯。
余念将目光下移,看见了垃圾桶里撕开的旺旺仙贝包装袋。
“这是我爸妈吃的!”任夏赶紧又把垃圾桶推到了床下面。
见她过激的反应,余念哑然失笑问:“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任夏矢口否认:“我没紧张啊。”
“旺旺仙贝而已,偶尔吃一点没关系的。”
“哎哟,那你早说啊!吓了我一跳。”见没一点事儿,任夏当即从容地把抽屉里的又全部拿出来放回了桌上,随后自顾自小声嘟囔了一句:“现在不吃,以后可没机会了。”
低着头的她并没有察觉到此时余念猛然一怔,清澈眼眸里也染上了挥散不去的悲伤。
“来,也给余医生几袋。”任夏笑着随手抓了一把大方塞给了余念。
从前她每次带零食到学校来的时候都会分给余念一些,尽管都会被客气拒绝说不需要,但最后在她的威逼利诱下还是会收下。
而往后这样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思及此,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苦涩。
在她这个年纪,同龄人面对的是充满未知和新奇的大好人生。
为什么她却是死亡呢?
肺腺癌晚期伴随双肺多发转移和胸椎骨转移,预估生存期六个月。
这些曾经与她无缘的陌生字眼如今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身上。
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的二十多岁为什么会是肺癌晚期呢?
但世界上本就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就是没有原因的。
或许单纯只是因为运气差罢了。
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有见过的人,却在这种时候成了“天选之人”,真是有够讽刺的。
可怜她是个大馋嘴,谁知道下一次重启的还能不能吃到,所以任夏得寸进尺,抬起头又问:“旺旺仙贝可以吃的话,雪糕也可以吗?”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这个不行。”
任夏有些扫兴地撇撇嘴,轻声抱怨了一句:“小气。”
这么多年老同学了,连吃个雪糕都不行,也真够狠心的。
“明天要化疗,前一天晚上吃雪糕怎么行?况且这个天气都快入冬了。”
任夏不服气,用自成一派的完美逻辑回击说:“你是医生,你说行不就行了?”
这么多年的相处,余念对她的性子早已了解透彻。随心所欲,自由散漫,一切以内心的想法为准,还带着丢丢反骨,越说不让的就越是想反着来。
余年再次耐心讲起了道理:“雪糕是寒冷刺激性的食物,治疗期间免疫力偏低,吃了之后容易刺激消化系统,尤其是对肠胃粘膜也有刺激。等病情稳定下来,天气变热了可以偶尔吃一点的。”
她耸耸肩威胁着说:“但我可能等不到夏天了诶,现在不吃的话这辈子岂不就没有机会了?你现在不同意,就不怕我心愿未了化成厉鬼天天找你要雪糕吃吗?”
说这话的任夏是笑着的,与多年前夏日蝉鸣里初见时并无改变,和她的存在一样,像一整杯冒着泡泡的柠檬苏打水,也像盛夏骤起的一阵裹着栀子花香的疾风。
以至于病房里单调的配色和空气中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和她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尽管知道作为好友应该以玩笑回应,而作为医生更应该给予病人与病魔抗争的信心,但余念还是沉默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是她呢?
这本不是一名专业的医生该问出的问题,但余念依旧一遍遍,一遍遍在心底问了。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