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铺开了京州十几日阴绵的天,洲橘江淡如商徽公馆百年浴雨的灰瓦,连涌动的波纹也多了点沉沉的暮气。
商明姿尤其不爱雾霭冥冥、天光不透的四月,阴郁得让人喘不过气,又浅淡得如走马观花,一丝一厘都记不真切。
连雨也下得不痛快,一帧一帧从檐上滴下来,像无锋的银针柔弱无力地落进石板里,她看得烦躁。
女客人有些胆战心惊,坐在她对面的商二小姐一眼看上去杀气腾腾,与一身如意云头纹旗袍格格不入。
第一眼见她时,这身素白的旗袍衬得面前的女人温婉柔和,女客人以为她是好说话的,没想过局面变得这样风雨欲来。
半盏茶时间晃过,女客人按捺不住:“商小姐,不知您可否给我一个答复?”
看着这商小姐面色还是不大好,女客人心里暗暗一跳,犹豫着还要不要开口。
却是眨眼的功夫,她就见商明姿舒展了眉头,那双垂着的狐狸眼收敛了精明,唇角的弧度舒展。
她见商明姿伸手平了平旗袍上的一两道浅褶,才慢条斯理地抬头,问她:“你是小邹夫人?来帮……程钰办事?”
“是……”女客人对上她目光的一瞬移开了头,她话音一落,眼前石桌上的拜帖被商明姿拿走。
“他有求于人,但托小邹夫人过来,能办得成什么事?”商明姿的语气不轻不重,展开拜帖,细细阅读。
直到目光落在落款处端正的“程钰”二字,都不见小邹夫人搭话,商明姿合上拜帖。
狐狸眼弯了弯,她耐性解释:“其一,我觉得无礼。其二,单凭个定位就说我是他的妻子,要我去做DNA检测,我觉得荒诞。所以我不会同意。”
“商小姐,定位埋在他妻子体内,是不会出错的。”小邹夫人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又补充道,“程钰妻子从入狱之日起,到商小姐重现商家之前,定位从未改变过,直至两月前你突然……”
“小邹夫人。”商明姿打断她,直视着面前这双慌乱的眼睛,极为冷静地回复,“我并非突然重现商家,早前我出了车祸,昏迷不醒了四年,将养了一年,这五年我一直在京州,近一年甚至没踏出过商徽公馆半步,百余口商家人都可作证。”
“商小姐……程钰等了他妻子很多年,定位失效的一年里他和疯了没什么区别,还请商小姐……”小邹夫人音调越来越悲婉。
“精度再高的科技产品也有失灵的一天,小邹夫人摆着既定的事实不信,还是存了心指控我无恶不作,是个杀人如麻、吃过牢饭的女犯人?”商明姿问得平和,脑子却不断浮现“荒诞”两个字。
在妻子体内埋定位荒诞。
不请自来,让她证明自己不是程钰的妻子荒诞。
而林林总总,空口无凭最荒诞。
“不……不是这个意思。”
“拿把伞,送小邹夫人回去。”商明姿移开目光,对菲佣说。
雨越下越大,洲橘江河底翻滚起来的黄沙和着夹岸梧桐树的残枝败叶,此刻混乱又汹涌。
程钰是谁?她妻子又是怎么回事?定位又是什么?
商明姿出了神,心里盘旋着这几个问题,但又觉得莫名其妙,怎么有闲心研究起他家的事情。
“那是程家的弃子,被囚禁在专北十八年,近些年程家出了事,才临阵磨刀,拉了他上阵。”站在走廊下,提着药箱、等候多时的男人温文地笑了,“他不是个正常人。”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商明姿彻底回神,来人是祝凛,是个百治百效的医生。
她懒懒散散地问:“介绍这些做什么?”
“有点火眼金睛的本事,一眼看得出商小姐好奇。”祝凛眼角的笑纹加深,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温润柔和。
商明姿:“……”
祝凛放下箱子,一件一件拿出抽屉里的医用器械,又说:“她叫感年,说是妻子,不如说是纠缠了十几年的情人。四年前她犯了法,被专北以史无前例的高额赏金通缉,在外逃亡了整整三个月才落网。”
“程钰当年可是砸了不少钱权,但都没用,他情人进去了就是进去了,怎么也出不来。”
最后,祝凛总结:“商小姐最好别和程家有瓜葛,一窝子人,不是疯子就是变态——程钰两者都占。”
商明姿微微讶然。
悬赏通缉?还是个亡命之徒。
那位感年小姐本领不小,换她有这么大能耐,也不至于病恹恹像个活死人,困在商徽公馆一步都踏不出去。
而程钰,找了这么个通天法力的犯人四五年?
“他挺长情。”商明姿做出点评。
“是,若是没有变故,如今的阶下囚或许已成为不粘半粒灰的程太太了。”祝凛笑容温文,“不得不说命运多舛,四年的牢狱生活可不好过,扒皮抽筋的,都是小事。”
祝凛的声音不大,掩盖在洲橘江奔腾的声音里,商明姿听得不太真切,脑子里却闪过一两帧血肉分离的画面,她脸色有些发白。
“商小姐还有无不舒服的地方?”祝凛扯开话题。
“没有。”她回得简短,停顿一瞬又补充,“也没任何之前的记忆。”
“不错了,毕竟那场车祸太过惨烈,十几口人,仅你一人生还,能保证身体和正常人一样已经是莫大的奇迹了。”祝凛宽慰她。
晚饭前,商明姿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身体各项机能都恢复得非常不错,祝凛临走时告诉她,不必再静养了,等京州天晴几日,出门散步也好,踏青放风也好,总之别再闷在商徽公馆。
她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将近一年没有接触过外界的事物,甚至连父母也不常见。
乍一听可以出门,她有种如蒙大赦的畅快。
商家人的作息规律,晚上十点灯灭人息,雨也停了,除了洲橘江肆意奔腾、滔滔不息,雕梁画栋的商徽公馆如同一件鱼缸造景,沉静稳重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临睡前商明姿吞了一粒褪黑素,睡得还算安稳。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她做梦梦到一个梅雨季节,她坐在草席上,透过巴掌一样大的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