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算朋友吗?”
她问。
一直走着的男人回头笑了笑,柔顺的黑发拂动眼前,下一秒又归位。
佐藤停住脚步。
她的心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小泉的眼睛——那双浅棕的瞳孔在她脑海中放大无数倍,仅一瞬,她猛然明白什么东西。
似乎是听见身后女人的脚步声不见了,在前面的小泉也疑惑地停下,完全转过身,面对面,这一次他毫无保留地看向佐藤希。
那是一双无法用理智描述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见过去。
在那汪浅泉中,没有风沙的痕迹,没有岁月的侵蚀,没有停下饮马的商队——只有月光硕大的倒影。
就像突然被抛掷到无情沙漠里,他静静观照世界运行的逻辑,但世界在他身上只留下虚影,波光粼粼,猝然即逝。
佐藤希,这个世上最敏锐的人之一,几乎在幕布完全拉开前就已经窥探到世界的真相。
“怎么了?”
小泉的声音很遥远。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他像是无奈地笑着,朝她伸出手。
佐藤希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们轻轻一握,很快松开。小泉看着她三秒,转过身重新向前走去。
佐藤希这次跟上了,镜片在她低头时反光一瞬。
小泉,他的眼里分明没有『人』,但为何他要比所有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的家伙都更令她着迷。
他不会想要强硬地干涉自己的行动,不会自以为是的想要给自己提什么建议,不求自己作为个体能够给予他什么私人回报,不要羁绊,无法联系,没有探究余地。
她突然想起自己考公务员的时候,书上提到繁琐疲惫的工作将鲜活的人类物化或异化,把人变成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性最活跃与积极的一面被工具理性压抑——然后反抗诞生,人们举起旗帜高喊着自己的独立个性,要欲望能够抒发,让特征能被看见。
然而当他们真实走出车间,反问自己的独立性从何而来时,发现灵魂除了呐喊之外无一能处,头破血流后依旧处于虚空之所。
在人类即将陷入癫狂之际,过去的一切却早已为人类准备好所有可供参考的答案,等待人类逐一归认——于是人类自觉走向分拣带,走向男人、女人、欲望、道德、梵蒂冈或是佛罗伦萨、阿波罗或是狄俄尼索斯……
曾经举起共同旗帜的人们再也不能并肩作战,因为他们之间也出现了大问题,过去的一切归纳了不同身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在鸿沟里有仇恨与背叛,有敏感与风险,有掠夺与被掠夺。
在人与人遇到的那一刻起,他们看不清与自己面对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机器不见了,但人也没有重新出现。
如果人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或者说人只是被历史完全定义而历史又被人重新定义,那人终将堕入虚无。但人无法停留于虚无中,所以他们通过现世唯一可靠的权力确证自身,通过比较,通过分类,通过划分阵营,通过鲜血与暴力。
所以她一直信誓旦旦的“尊重”是什么?
自己所谓的“尊重”难道不也暗含着对某些个体粗暴的权力倾轧吗?
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和野村幸二又有什么区别?
但在小泉那里,她分明看到了更为艰深的可能性。
那是一种更决绝的处理方式,他看到『人』却绝不让自己踏入人际关系的权力系统哪怕一步,旁人无论是善意或恶毒都只能停留在他的社交的表面。在那张面具后有一双冷峻客观的双眼,他像是已经把人拆解为无数欲望的集合体,对症下药,点到为止,有如外科手术般的精准。
但就像外科医生在手术室里只会关注剖开的皮肤、肌肉和脂肪下各司其职的器官和需要切除的病灶,至于缝合后的肉块是怎样的肉块,与他而言关系不大。
这就是小泉与她最大的不同。
过往的一切道德不会成为小泉的束缚——因为道德都是适用于人的,而小泉直接取消了人的合理性。
因为人不合理,所以人做出一切都是合理,又因为合理,所以总能找到解决方案,无论多少复杂的情感都能用再单纯不过的理由分析。就算连理由都是虚无,人还有自己。
小泉不在乎『人』,却真正达成『尊重』。
她突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说话。
因为自己的大脑总是无法暂停思考,所以她会忽略安静带来的尴尬,但现在,一直走在前面的小泉在一扇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佐藤希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突然想到他方才说“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话,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佐藤希自嘲地笑笑,她其实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又或许她已经为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