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决没有想到的。
回想一下在救火的时候,自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因为稀里糊涂地受了点伤,又稀里糊涂地出现在医院里,就变成了一名受人崇敬的“救火英雄”。而那些在救火中真正出了大力气的人,却因为没有住进医院,反倒被人们忽略了。我再一次躺不住了,但是要求出院的申请,又被漂亮的白衣天使挡了回来。裴玲玲告诉我,按照一般常识,凡是在火场上呆过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吸入有害气体,需要静静地临床观察几天,确保无碍之后,才可以放心地出院。既然这是制度,我也只得遵守。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位美丽纯洁的姑娘,已经因为我而偷偷地哭过好几次了。那个莫须有的“艳闻”,不但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心灵,而且还受到了医院革委会的秘密审查。但是裴玲玲并没有带出相来,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这位“救火英雄”。她始终认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每一个医务工作者神圣的职责。
这一场大火,烧的是国棉五厂的露天棉花库,损失非常惨重。造反派毫不犹豫地指出,这是阶级敌人对无产阶级□□的猖狂反扑。他们暗中串联、蓄谋纵火,妄图动摇无产阶级专政。接着便传来消息,公检法逮捕了相关的工程师、电工组长和仓库保管等人员。
据说,敌台很快就广播了这场大火,并攻击中国的工厂管理混乱。于是,工人下班后,着重讨论三个问题,一、这把大火烧得好不好?二、如何把革命烈火烧得更旺?三、怎样看待敌台广播?讨论题一公布,工人们立刻嚷嚷起来,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也值当拿来讨论吗?一、这把大火烧得非常不好;二、抓革命促生产,最大限度挽回损失;三、不理睬他,看他怎么办!没有想到工人的回答,“野种”说是错误的,原因是没有学好毛主席的辨证法。他们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一、这把大火烧得非常好,烧亮了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二、敌人越是放火,我们的革命热情就越高涨;三、越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越要拥护。工人们听到这样荒唐的答案,不禁一片哗然。据说,这三个议题和答案,是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崔四牛,憋了一天一夜才谋划出来的。不过,你和叶百香并没有参加这场讨论,你们跟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骑上自行年,结伴奔赴滏阳城各大医院,寻找我的下落去了。
原来,你在火场上发现了我的英雄形象之后,便去推火车皮。等你再回头看我的时候,我的英雄形象却在棉花垛上消失了。从此,我老先生就杳无消息了。第二天上早班,给你送粗纱的推纱工换了人,可没把你急死,以为大火把我吞噬了。打听来打听去,只听救火有人受伤,没听说哪个“光荣”了。于是,你第一次跑进前纺车间,到处寻找郭家航。可是,你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以为他也失踪了。你又跑去问叶百香,她说郭家航刚刚还给她送过粗纱。叶百香还告诉你,我一夜没有回宿舍,可能是救火时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也说不定。这时候,郭家航在细纱车间厕所偷偷冒完烟儿,又来腻歪叶百香。于是你们三人相约,下了班就去寻找我。
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高兴毁了。你就像飞翔的天使骤然降临人间一样,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喜说。叶百香、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见了我又是搂又是抱,差一点没把我举起来抛到九宵云外去。他们几个人光顾着自己痛快,却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咱们。你想想,呼啦啦来了一帮花里胡哨的天津人,穿衣打扮一个比一个匪,那些滏阳城的“救火英雄”本来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而你们几个活宝偏偏旁若无人,尽情耍闹,又犯了医院的大忌。遭人家冷眼,这也是必然的。
说起来,天津人来到滏阳城,就像外国人来到中国一样扎眼。那一口幽默的天津话,又逗人笑,又遭人恨。有时候听着挺好玩儿,却骂人不吐核儿。一个个穿衣打扮也特怪,上身的花褂子又肥又大,下身的裤子却瘦得像鸡腿儿。张嘴闭嘴,除了笑话滏阳人是老坦儿,就是说人家没见过世面。久而久之,不伤害滏阳人的感情,那才怪呐!其实,滏阳人对天津人有成见,都是让那帮小玩闹给害的,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你在医院的出现,给那些滏阳城的“救火英雄”们,有了一个重新认识天津人的机会。你那一口温柔甜美的普通话,就像珍珠落在银盘上,十分悦耳动听。你虽然也是天津人的装束,但看上去竟然那么与众不同。潇洒中透着纯朴靓丽之美,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用一句文诌诌的形容词,叫做“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你呀,傻就傻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所以当那些“救火英雄”望着你窃窃私语时,竟然熟视无睹。
你瞧见我床头厨的抽屉里有那么多毛主席纪念章,便笑着说:“你可嫌足啦!连我们车间都在组织写慰问信,要求我们把毛主席像章奉献给救火英雄。”我说:“那你就好好看一看,这堆像章里有没有你奉献的?”
还没容你检查,他们几个一哄而上,七抢八夺,就把我抽屉里的毛主席纪念章分光了。这时候,病房门口忽然出现了吴竞远,他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似乎很羡慕。尤其是见到了你,更显得有些亢奋。
吴竞远叫着:“你们都看望我们来啦?欢迎欢迎!”叶百香冷冷地说:“你想得倒美,我们是来看望鲍建铭的!”吴竞远说:“我也是‘救火英雄’啊?”郭家航说:“甭你妈找高帽子戴!我们不是来看‘英雄’,是来看哥儿们的!”吴竞远不禁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嗫嚅地说:“咱们都是天津老乡,又一块在北大港呆过,怎么就不是哥儿们了呢?”我质问说:“吴竞远,在北大港打小报告那会儿,你怎么不说是哥儿们了呢?”
吴竞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以为我说得是《建设团之歌》那码子事儿,便理直气壮地说:“鲍建铭,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矫情?明明是我挽救了你,你才没有犯政治错误。你可倒好,非但不感激我,反倒恩将仇报,也太不够哥儿们了吧?”我敏感地问:“政治错误?什么政治错误?吴竞远,你说得是《建设团之歌》?”吴竞远说:“当然啦!不是我制止了王依亭,一旦把那首歌定为建设团团歌,你们准吃不了兜着走!”我定定地瞅着吴竞远问:“揭露我跟欧筱娅不是表兄妹,也是你干得吧?”吴竞远说:“你跟欧筱娅本来就不是表兄妹,还用得着我去揭吗?”叶百香讥讽地笑了:“吴竞远,你可真够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