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恋恋不舍地把你送走之后,便回到了医院。不想刚迈进病房的门槛,屋外冷不丁闯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揪出了病房。此时,大病房里早已摆好了阵势,一个个面目铁青的“救火英雄”,虎视耽耽地逼视着被押进来的我。我一时懵住了,不知道犯了哪家的法。我猛地挣脱开那几只手,冒火地喊:“放开我!你们要干吗?”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大个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膂力过人,猛地踹了我一脚,操着标准的滏阳话叫唤着:“奶奶个逼的!你说干啥?”
我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脚,如何压得住火气?便反手揪住那个家伙,一个“大别子”把他掀翻在地。比我高出大半个脑袋的黑大个子,竟然被我摔得像条死狗,那帮子人一下子都看愣了。我这个举动令你吃惊吧?嘿嘿,不但你吃惊,连我自己都给吓了一跳。那个“大别子”,完全是下意识的自卫反击。自古以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不畏强势,可以称得上是豪侠之人了。于是,那些滏阳人暗暗为我喝彩,不禁把怒目横眉收敛了一些。
这时候,裴玲玲闻讯慌慌地赶到了,由于跑得匆忙,两颊泛着红晕。她一见眼前的情景,立即挺身上前护住了我,冲着那个黑大个子喊了起来:“你们这是干啥?不知道他也是负伤的救火英雄吗?”黑大个子火爆爆地说:“这个狗东西!糟蹋粮食,不该教训教训他?”我不服气地问:“我什么时候糟蹋粮食啦?”黑大个子说:“把小米粥倒进了大便池,是不是你?把肉包子扔进废纸篓,是不是你?你还要咋样才算糟蹋粮食?”我气呼呼地说:“小米粥和肉包子不是我的,我晚饭根本就没在医院里吃!”黑大个子叫喊着:“你瞎说!你瞎说!谁那么好心眼儿,又搭粮票又赔钱?”裴玲玲平静地说:“那是我买的。我不知道鲍建铭在外面吃饭了,便替他买了四个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放在了床头柜上。”黑大个子说:“不管是谁买的,反正小米粥倒在了厕所的大便池里,一个咬了大半口的饱子也扔进了废纸篓。不是你小子干的,还能有谁?”
有些“救火英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嚷叫起来:“老实交待!老实交待!”
黑大个子忽地从腰间抽下了皮带,他要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另外几个跟着起哄架秧子的后生,也狐假虎威地绰起了棍子。我气得怒目圆睁,刷地拉开了准备格斗的架势。眼看一场厮打就要爆发,急得裴玲玲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匆匆地赶来了几名医务人员,其中还有一位是革委会副主任。他们好歹把双方拉开了,这才避免了一场无端的打斗。
一名“救火英雄”喊道:“先叫他说说是啥出身?”我回答说:“职员!”又一名“救火英雄”喊:“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没有职员这个说法!”我用手一指那个人,大声喝道:“你敢歪曲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著作!职员跟贫农一样,属于半无产阶级,你懂不懂?”
那个家伙看我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便有些含糊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职员究竟属于半无产阶级,还是属于小资产阶级。不过,反正不是地主富农资本家那个阶级,也就有足够的底气。别看有些人嘴上喊着要天天学习毛主席著作,可是有几个人认真地读过?
一个中年“救火英雄”说:“不管你是哪个阶级,糟蹋粮食就是伤天害理,就是犯罪。革命群众□□你,完全是正当的!”裴玲玲说:“你们都是救火英雄,我谁也不偏袒。在革命的队伍里,对犯错误的同志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两个字,只能用在敌对斗争中,而不能用在同是救火英雄的身上。如果你们坚持□□鲍建铭,必须经过医院革命委员会的批准。”医院革委会副主任也心平气和地说:“裴护士是刚刚提升的护士长,她的话基本符合医院革委会的意见。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先由革委会负责调查一下事情的真相,然后拿出处理意见,再请大家讨论。”
这时候,那个黑大个子冷不丁嚎啕大哭起来。只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长歌当哭地痛诉自己的血泪家史。说什么他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叔叔姑姑、舅妈姨娘,好大一家子人,就是因为荒年没有粮食吃,活活地饿死了。他这么带死不活地一哭,顿时营造了一种声讨旧社会的气氛。同时,也对批判我糟蹋粮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可是这位老兄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给哭糊涂了。他竟然把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饿死了亲娘四舅奶奶,也都给数叨出来了。
“闭上你的狗嘴!”
不知是谁这么一声吆喝,把个黑大个子吓傻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吐噜嘴了。可话已经出口,却收不回来了。原本要□□我的场子,正好给黑大个子派上了用场。裴玲玲又要上前阻拦,却被那位医院革委会的同志制止了。浪费粮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攻击新社会饿死人却是敌我矛盾。大是大非面前,这可是个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
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天上午,黑大个子被公安局带走了,他收的那些慰问信也被大家给瓜分了。他既然在“救火英雄”的名单上被剔除了,自然不配享有革命群众的慰问。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才恍然大悟,黑大个子为什么那样痛恨糟蹋粮食的人。如果那时有这么一碗粥,有这么几个包子,他的亲人还会饿死吗?假如病房里不发生“糟蹋粮食”事件,自然也就不会勾起黑大个子的心事了,他仍然会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救火英雄”。我的美人菩萨,这些藏在心底的话,我不敢把它说出来,憋在心里挺难过的。
调查我糟蹋粮食的问题,没有丝毫进展。除了落实肉包子和小米粥确实是护士长裴玲玲买的,却无法搞清究竟是谁把小米粥倒进了大便池,又是谁把肉包子扔进了废纸篓?也就是说,既无人证明是我干的,也没人证明不是我干的。于是,这件不明不白的事件,就只好挂了起来。干脆说白了吧,人家医院革委会根本就没打算去弄清楚。
在这些“救火英雄”中,恰恰有一位咱们厂保卫科的干事,名叫苟殚功。细高的个头儿,长着一对鹞子眼,叫人看了挺不舒服。他通过自己琢磨出来的演绎推理法,得出了一个奇妙的结论,说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我既然有一个大资本家出身的女朋友,就有可能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既然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有可能因厌恶医院食堂的饭而去下饭馆;既然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