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封后大婚那日,下人送来李藏绝笔。
李子怀一墨千金,都留给了别人,到我手中的,只有寥寥数语:
奚奚芸芷,郁吾心涧。
汀汀幽兰,曳吾心间。
我死死盯着那两行短诗,止不住眼泪。
天明第一才子吟山水人间,诵风花雪月,_谏王侯将相,嗤奸官佞臣,篇篇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卓越之笔,这是头一回笔尖有了我。
可我手中之作却是我府中八岁族弟也能作出来的浅显小诗。
十八岁便做了状元郎,从来都是风光霁月的公子,将他一生最纯粹的情爱融在这么一首小诗里送给了我。
我该如何予以回报。
我望着案桌上下人送来的凤冠霞帔,心里唯余绝望。
原来两情相悦才是这世间最苦的求之不得。
原来生死相隔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无果的情爱还在随心所欲,浩然生长。
他留传的诗有许多,惟有我手中短短两行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这短短两行,也成了我的一生。
几日前依依 (柳惊鸿) 来找过我,她还是初遇时潇洒恣意的模样,一身赤色劲装,三千青丝金冠高束,眉宇飒爽。
“汀汀,只要你想,我不惜一切也会助你离开这座皇城。”
我有些恍神,看 着她急切又坚定的眼摇了摇头。
“依依你回去吧,你既不爱来宫里,那日后也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
她见我眼里毫无波澜,恼得不行。
“那总得随我去百泉走一趟吧”
百泉啊,那里是生养李藏长大的故乡,不知何时,我也对那里也有了情结。
那是我过去一年里,日思夜想的地方,是我费尽心神想要全身而退,想一身清白前往的地方。
我前月才启程满怀欣喜去那里见我的心上人,如今竟要去一趟,却是为了他的葬礼。
我哪里有胆量去看我的李藏躺在黑棺里的模样。
李子怀,就当我胆小吧。
“依依,我此生再也不会去百泉。”
她看着我突然便红了眼眶,明明是心疼我的,话却狠心。
“宋奚兰,你最好在宫里每日都如现在这般行尸走肉,不然,李藏泉下有知也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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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对我说过如此重话,我心慌一瞬,
只剩说不出的苦楚。
那日我看着她拂袖离去,这深宫里,好像又冷了几分。
我坐在铜镜前,任由婢女们摆弄,戴上那凤冠前,我突然出声阻止。
“这凤冠重,待会儿再戴吧。”
“那娘娘先更衣吧。”
婢女拿了凤袍来想为我穿上,我看着裙上摇曳生资的凤翎,仍旧是抬手拦了一下,让她们都去殿外侯着。
看着铜镜里喜庆红妆的自己,我牵起一抹笑来。
自李藏入狱,这样的笑容也是久违。
我想起李藏曾对镜为我画眉,他画得不好,似乎怕我生气,嘴里说着世间最动人的话来哄我。
“都说兰是君子,清幽素雅。”
“吾爱汀汀,当是这世间最姝丽绝色的一朵兰花,藏甚倾之。”
我忘了我那日是如何作答,倘若这话他今日再说一回。
我必定要他知晓,君心似我心,灵犀一点通。
阿藏,我也倾心于你啊。
还有两个时辰便是我的封后大典,我不顾下人阻拦,额 间系了抹白额,一 身素衣,拿着御令出宫,回到我的沉碧茶楼。
一下马车便看到宫里的侍卫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奉吾皇圣诏,请娘娘回宫。”
“让开。”
我一步一步向前,提着剑抵在脖子上喝退所有人。
我只是想孤身前往悼念芷翕和卓吾相知相爱的旧地。
这茶楼曾是我和李藏的桃源。
我瞧见我曾最爱用来写诗的金箔红笺,还有李藏留下来为我撑门面的迎客对联:
瑞气龙香浓韵绿晓声
祥云凤雾淡渺浩如水
静影沉碧
我走过我曾情难自禁低头偷偷亲吻恬睡的公子的河中小亭。
我与李藏曾同用过的那张名为“昆鸣”的天下名琴,我如今碰也不敢碰。
书房里挂满了李藏和我的墨宝,说好四时之景,还缺了冬日的雾凇沆砀,红梅青松尚未作完。
李藏在院里栽了满园兰花,正直花开盛景,我却觉得满园春色皆萧索,凄神寒骨,不复生机。
李子怀,这可如何是好。
我曾经可以忍受从此以后与日月山川,四海升平遥不可及,可现在好像不行了。
你不在身侧,我该如何说服自己继续热爱这山河世间。
我出宫前命人给柳惊鸿送去一封书信,算是给她和李藏一个交代。
我可不愿我的子怀,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所以依依,我说生不入百泉,死却可以。
可莫要怪我,我只是怕李子怀在黄泉太过挂念我。
还好,南兰北柳,天明双姝,柳依依不愧是天底下最最知心宋汀汀的女子。
纵使万般心痛,我在闭眼之前,还是听到了她带兵闯进来的声响。
“今日,拦我者,常胜将军府与其不死不休。”
我终了一笑。
依依,你可千万要我把带到他身边去啊。
李子怀。
你曾说,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
我有一私,心上是你。
你等我,慢慢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