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霆一言未发地看了我许久,最后挑了挑眉,淡笑道:“小兄弟,借过。”
我从无限回忆中回过神来,甚至能感觉得到脸上逐渐僵硬的表情:“哦,在下失礼。”
我侧身等他过去,他却看了看我,意兴方兴地笑着背过手,娴雅如鹤般走进茶馆内。
连绛看见了他,扇着团扇走了过来,瞥了我一眼,道:“你跟这丑鬼说什么呢?”
云霆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连绛继续道:“不管了,你来迟了,得自罚三杯。”说着,他握起云霆的手,将亲卫手里的暖手炉递过去,“听说这里的知言酿不错,好多年没喝过了,还有点惦记呢。”
说着,他拿着扇子对着茶馆里一扫,方才还满目狼籍的地方瞬间井井有条。
我闭了闭眼,缓了缓内心几乎压抑不住的暗潮,想趁乱离开,却被云霆叫住:“这位小兄弟,你可以留下。”
脑子“嗡”地一下成了空白,甚至连转身都僵硬得像一个木偶,更何况是脸上的神情。
这时,小二抬着一坛知言酿上来:“来喽!知言酿一坛!魔王大人,我们店这酒可是用十九年前摘下保存的知言花瓣酿制而成,味道甘醇、酒香浓烈,整个幽冥,不,整个九界只此一家,魔王大人请品尝。”
“屁话真多。成,放那吧。”连绛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蹙眉看了看云霆,又狐疑地看向我,然后复转向云霆:“叫他留下作甚,我们两个不好么?”
云霆倒了一杯酒,淡淡地笑着,眼神却未在连绛身上:“怎么,你不同意?”
他喝酒的样子也是旁人未有的优雅,以前我总缠着他一起喝酒,喝我们灵空最好喝的知言酿。那时我很骄傲地跟他说,知言花十年开花,这道酒也要经过十年酿制才能出味,所以二十年才能出一坛好酒,珍贵得紧。
那时的他也想现在这样淡淡地笑着,什么也不说,只是听我讲。
然而可笑的是,我竟以为他那样的倾听是因为真心喜欢。直到族灭那一天,满地蓝色的血液混着知言酿流淌成河,我才知道我错了。一直以来我都错了。
连绛脸色突然刷白,像是不想我留下却又怕云霆生气离开,最后只能给了我一个白眼,扁了扁嘴道:“那小子,还不过来坐下。”
连绛不足惧,可是云霆,我们实在太熟悉。
我只能拱手道:“在下无名之辈,尚且不配与幽冥王同坐,岂敢与吾王同席。”
连绛心情看起来顿好,扭头等云霆答应,云霆却充耳不闻,依旧悠然地喝着茶。
我腰又弓得低了些:“在下告辞,吾王慢慢享用。”
我转身就要溜,云霆的声音却低低响起:“坐下。”接着便是放下茶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友善。
连绛语气里也尽是不满:“愣着干嘛,还不给本王滚过来!让你坐你就坐!”
为了不让他们起疑,我只能忍着头脑发麻走了过去。
小二道:“魔王大人想吃什么菜?小的这就差人去做。”
连绛道:“有什么带鲜笋、桂花的菜,都呈上来。”
云霆道:“慢,把菜单给我看看。”
小二呈上了菜单。
云霆翻了一遍,道:“就来一盘芙蓉燕菜,一盘玉兰片吧。”
连绛道:“你变口味了?不是一向喜欢吃鲜笋和桂花的么?”
云霆喝了口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连绛点了点头,约莫也没放在心上,说起了白天比赛的事。
我却整个人又僵又麻成了一块冰豆腐,思绪不由我控制地回到了十九年前。
灵山上四季如春,有些花一年到头都盛开着,有着不尽的生命力。我隔三差五便去采一些花瓣,求着世祖奶奶做菜给我吃,最喜欢采的花便是芙蓉与玉兰。
后来云霆来了,我便用替他找东西为筹码,让他同我一起去采花。可能是他生得好看,连一直躲在花丛里不肯轻易见人的冰蝶,也全都围着他翩翩起舞。
我猜是因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所以才会显得好看,于是我也学着他穿了白衣重去了一趟,可那些冰蝶还是一如既往地躲着,为此我还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
我忍着不去见他,却又鬼使神差地把生气的事故作无意地透露给了云枫,私心里希望云枫偷偷告诉云霆,云霆得知后能来找我,可我在风阙里枯坐了整整九天,连他一根脚趾头都没见到。
世祖奶奶向来是最知晓我心意的,为了制造我与云霆见面的机会,特地做了芙蓉燕菜和玉兰片,让江雪送了过来。菜品一式两份,江雪说世祖奶奶的意思是把其中一份给远方的客人。
世祖奶奶口中的客人,自然就是云霆。云枫和孟词成了婚,虽然仍是时川的骨血,但早已被灵空视为自家人。放眼整个灵空,唯一的客人只剩云霆了。
我别别扭扭地提着菜篮去找云霆,却未在逢客阁碰见,反而是在灵山啼雪崖下和他相遇。那年啼雪崖上开满了知言花,他背对着我站在花丛里,衣衫比崖上的雪还要白。
他回过头来时,脸色有些许沧桑,却在看到我的刹那,笑了起来,恍如春水梨花。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赶紧把菜篮递给他,告诉他这是世祖奶奶的手艺,是整个灵空最好吃的菜品,我是最最喜欢的。
他接过去,和我一起坐在石上,就着知言酿尝了起来。我提着口气问他味道如何,他吃了几筷说好吃。那时我觉得这句话便是世上最好听的赞美之言,他便是世上最好的人。
而现在,他当着我的面突然点了这两道菜,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得谨慎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