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狱卒已经给她送来了书案和纸笔,她端坐在牢中,借着地牢过道里的蜡烛亮光默写「矿经注」。她周身衣袍有些脏乱甚至沾了些许泥点,不过穿戴得齐整,脸色倒是干净一点脏污也没沾上,头发也梳得干净。
“挡到我的光了。”她头也没抬,左手食指与中指比作剑指敲了敲他们二人投在书案上的影子。
季师傅连忙单膝蹲下,“慈虞,师傅来迟了。”
她坦然一笑,似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样,“我这个不省心的徒儿又劳烦师傅操心了。”
“此事与你无关,师傅向女夷大人会护你周全平安,可还是让你身处险境。”
方旖苦涩一笑,“母亲大人不会知晓此事。”
“慈虞,今日你又受了不少苦头,师傅先带你回孤竹峰好不好。”
她没回答,手头还在写个不停,她心里很想再叫一次他们让开,想来季师傅不会应的。愣是在他二人影子底下,她写完了手头的东西。
她抬头,韦公子正负手而立睥睨着她。
原来一大半的光都是他挡上的。
方旖扶着季师傅站起身来,挺直身板。
她何时这样高了,快要和季师傅一样地高,那时候把她刚来明明还是一只圆滚滚的肉团。
“韦公子,这是书里的第一篇。”她挥挥衣袖比了比书案上写满字的宣纸。
“这纸韧性很好,又柔软又轻薄,”她举起那张纸对着烛火照了照,烛火清晰地透过纸张射进她的眼里,“这样柔软轻薄的纸,方才落墨时也没有渗墨。我听闻岭南人造纸的时候会往纸浆里加鱼鳞胶,这样造出来的纸才会又轻薄又有韧性。”
旋即她把纸叠好,递给韦公子,“剩下的篇章,两日后来西峰取。”
他收好那叠纸,重复了一遍她说的,“两日后。”
季师傅来得匆忙,没有多带一匹马。回去的时候慈虞坐在马上,季师傅走在前面牵着马。
太阳还没升起,那时候是一天之内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季师傅脚下靴子踩着厚厚的雪,发出咔吱咔吱声,偶尔一两枝松枝横伸出来,她弯下脖子躲过去,有几次头不够低,树枝上的雪就刷在她的大氅上。
每有树枝,季师傅就回头提醒她,“小心。小心。”
这让她想到老奇锋,每次他给方旖牵马,他都这样仔细小心掂量每一个坎。可她们在晖州治疫的时候,奇锋把马车赶得像单单策马一样快,那时候晖州道许多人都在追杀母亲和她。奇锋疯了似地赶车,路上的松枝就那么插进他的左眼,他不声不响,硬是熬了一夜把马车赶到了安全的地方。
“师傅,我不想去楚州道。”
“可以。”
“师傅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去吗?”
“慈虞不想去就不去吧。”
她软下身板,趴在马背上,抱着马的脖子,露出小女孩松懈的态度来,不止是松懈,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子有些像是小女儿家在撒娇。
季师傅笑道,“你不是不愿意去吗?不去也好,你和禹连都留在孤竹峰也很好,我们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
东方翻红,渐渐有温热的一缕缕阳光斜斜地撒在他们身后。那些金橘色的暖光照在雪上,一片一片的雪便像是一团团晶莹剔透的绒花。
方旖觉得刚刚经历一场死里逃生,这一切宁静安稳,如梦似幻。
季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回着。
“师傅还没问过慈虞,你在仓山呆的舒心吗?”
“舒心。”
“吃的惯,住的惯吗?想不想念禹京的吃食玩物?”
“都好。”
这个问题实在是让她不大好回复,仓山气候寒凉所以吃的辛辣,可她都来了仓山这么些年了,再吃不惯、住不惯也不会到今天还不习惯的。
季师傅四顾左右,思量再三,七拐八绕,看见抱着马脖子的小女孩儿睡了过去。终于说了些心里想说的话。
“慈虞孤身到仓山来,师傅也有两个儿子在京北卫从军,所以师傅把慈虞像钧眉一样看待…”
“可慈虞身份贵重,终究不是师傅的小女儿...”
“季氏只是偏远仓山的小小氏族,怎么能自视作为女夷府少主的长辈...”
马背上的少女,略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随着马蹄的一抬一落,马身起伏,顺带着马背上的她有规律地一颠一颠,被霜雪打了冻得干黄的草在地上缓缓向后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