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她亦不动,后十年,遍知仍旧观海是海,观她是她,但他能看见每一个瞬时都在动。她的发丝飘舞,她的裙摆扬皱,水波徐徐,白浪扑上她的腿,裙上水迹溅落如繁花盛景,天边飘来的花瓣落在她身上又被风吹走。
她有千万种美丽的模样,而他无法知晓下一刻,她又会是何种模样。
日月变换,天地常新,他便是在此刻顿悟,人之一生短也须臾,长也须臾,一时一饷,犹可安排。人们忙碌操劳,将短暂生命的缝隙填得满满当当,可对永生的神仙来说,岁久月深,如何可度。便是在此处不眠不休观上二十载沧海,又有什么奇怪。
观一滴水的旅程,从海中蒸发成云,流云顺着天风飘摇,或曾成为某位神明的座驾,或曾见证过某对有情人向它起誓,或结云落雨,或挂在某处山头,亦或误入林间成了朝雾,日出即散,陷入黄土,或滋润了某株草叶,或沿着地下河汇入江川湖泊,再经百川归海。沿途见证过无数风景人情,何曾有过一刻止息,但这已是极静。
这一刻他终于能正面自己的内心,若事已初现端倪,正如水滴蒸腾成云又汇入大海,为势所驱,自然而然,他便不应掩藏和蒙骗自己,也不应担忧和为此烦恼,万物合道,顺势不争,方谓无为。
秋水感应到身边拂过一阵灵风,她侧起身子,回眸看向遍知:“小仙官,你心念突破了。”
遍知躬身施礼,却要道别。心念已破,仙务积攒,他还有为世间善男信女了结所愿的理想。
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不知海内变迁几何,只怕是城郭人民,触目皆新,然而触目皆新才是仙者的常态。
此后,他忙于仙务,走遍四海八荒,每当闲暇时,便会提着旅途所得,前往北海拜访秋水。
秋水仍旧斜倚在碣石上,静静望着沧海,他走或留似乎都不在意。
他有时会带来一束花,有时会携上人间的奇巧物件,有时会是大漠的一捧细沙,有时是在云山月落处只绽放片刻时光的月夜昙的种子,还有吉光的一片羽,鲛人的珍珠泪,瀛洲的玉醴泉。
直到有一日,秋水将残荷的枝干递给他瞧,他曾送过的那株荷花在神灵之水中生长了近百年,才终于凋零枯残。这于一株荷花而言已是十分久长的生命,却依旧短暂得令他叹惋。
百来载光阴,他已逐渐走到她近旁。彼时,他坐在碣石旁饮着琼浆,秋水的长发在海风中扬起,时有发尾落入他的脖颈,令他心乱如麻。
他一直坐在这里不言不语地陪着她静看沧海,荷花凋零,这四个字却是近百年来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垂了眸将残荷小心翼翼收好,秋水只言应葬黄土,来日化春泥。
遍知心尖抽痛了一下,却又想着自己有何好执着,只应了声好,他说:“总好过污淖陷沟渠。”
他呼吸轻轻,秋水望着凌凌海波,笑了一下:“小仙官,我还不知你的名姓。”
遍知:“遍知,神游所至,遍事能知。俗家姓赵。”
秋水:“你游历四方,遍知为号,当真合适。陪着我在此观海多年,你会觉无趣么?”
遍知:“神仙须是闲人做,怎会无趣。”
秋水但笑不语,便取出一白玉棋盘,黑白棋子似有水润波光,入手生凉。
秋水问他要对弈几盘以作消遣么,遍知自是不愿拒绝,当他触及棋子时,自忖遍知天下的遍知仙君也不免疑道:“这棋子是何物所制?”
秋水说自己曾在多年以前,如今已记不清是何年份,路过昆仑雪山,在山尖捡到了一团冰心。自己便用了几百年的时光,以灵泉天水慢慢滴水为磨,才制得的。
世间神灵若无耐心,这千万年的时光怕是难挨。
初时,遍知与她对弈,局局速败,他望了眼秋水的神色,不见喜怒,平静淡然。他为自己棋艺平平,不能全神女之乐而道歉,秋水只言自己参悟阴阳,下了上万年棋,又岂是他一夕能比的,不过闲时消遣,落子可以慢慢细想,不必着急,便是棋圣也是要日进跬步的。
遍知原本不愿让秋水等他落子,但在日后的时光中,他深思时间逐渐延长,秋水只支颐等待,并不催促,也无郁色。于她而言是否落子,同为一般,她并不在意。
再往后,他棋艺精进已能与她厮杀几百轮回。只是,若如此,一局棋要下多日,遍知时有仙务,需告别而去,秋水便让他留下残局,待归来后再续。
秋水极有耐心,她可以观上百年沧海,也可以等残局对弈等上十年。
岁月久长,两人竟相伴了三百年,时光一晃而过,遍知的棋艺果真如她当年所言,进步神速,有时令她也不得不深思多日。
每当遍知走后,她便盯着棋盘,思考在何处落子。
随着岁久年深,寒来暑往,她手执白子,伏在碣石上,任风卷起长发,突然发觉原来北海竟如此寂寥安静。四野悄无人声,唯有沧海浪潮,日月轮转。
他归来时,总会带些小礼物,继续几年前未完的棋局。他原以为自己续局的时候,会忘记下到哪一步了,然而北海的日子虽平静如水,却历历在目,他记得自己走前秋水每一根发丝的微动,也记得这局棋究竟是何模样。他见棋盘便知他走后,秋水落子何处。
每当秋水深思如何落子时,她总会静默地观着棋盘,倚着碣石,风吹袖起,海浪滔滔。
遍知便微笑着看她,时而捡起海螺,吹出一曲悠扬的小调。有时秋水会问他吹的是什么曲,他答道:“千年前的家乡小调,又名《南风曲》。”
秋水:“南方多泽,池沼遍地,河流如织,山丘密布,荆木莽莽,水气漫漫,百兽行道,生民难居,难怪你常怜世人,欲度苦厄。”
遍知:“太过久远,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潮热瘴气,云泽水波,神女可曾去过那里?”
秋水微笑:“我为百水之神,凡水所往,我都在。”
这般闲静的时光,是他唯一敢在她面前凝望她的时候。
直到一日,二人厮杀正酣,天边有惊雷滚落,浓郁的阴云覆压下来,深紫色的雷电如虬龙,照亮天际。
秋水看了眼天空,收住了落子的手:“遍知,你的飞升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