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近来入了深秋，八月中最热闹的秋节即将到来，本来该是欢愉的节气，却偏偏不知为何，这几日接连阴雨，绵绵不断。整个长安城罩入云雾中，路上行人寥寥，颇显惨淡。
“这长安城的天气，和边关相差甚大。”
云府内屋檐下，云暮来伸出手，去接顶上垂落的水珠。柔竹拿来披风替他搭上，望着三步外就再难见物的厚重雨幕，心有不安。
“往年也不是这样，这段时间倒古怪。”
她瞧云暮来一动不动，大着胆子上前，替他去套下颚处披风的绳子，被云暮来推开。
“叫宋叔备车，带上第五，我要出门。”云暮来出声吩咐，将披风扯下来丢给她。柔竹接下，半句话没多问，就要退走，云暮来又叫住：“少爷得换身寻常衣裳，你去挑来。”
柔竹瞬间明白他要见的人大概不知道他身份，所以不能在衣服上露出马脚，急忙转身去准备。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帘外的雨声绵密，易容过后的云暮来半靠着软垫，手中翻开一册话本。他怔怔地盯着书页，却没有翻动，显然在走神。
第五听车内半晌没动静，不由叫道：“少爷？”
“你有没有听到响铃声？”云暮来与他几乎同时开口。
“响铃？”
第五屏气细听，雨珠子嗒嗒落地，还有车轮滚动，罩在这灰蒙一片里，就连听觉都显得混沌。他刚以为云暮来又在逗他，并没有什么响铃，可很快，一阵细碎的铃音，穿透雨幕，传到他的耳中。
第五下意识拿出警觉的姿势，按住藏在腰后的匕首，云暮来却反而凑上前，撩开车帘，眯眼往雨中看去。
“少爷小心。”第五朝他的方向倾斜，挡住云暮来半截身子，小声叮嘱。云暮来接了一句：“好香。”
“什么？”
“好香。”
推开第五伸来掩他口鼻的手，云暮来道：“忘记告诉你，少爷百毒不侵，你自己服一道解毒丹就是。”
他是百毒不侵的体质，身边人大都知道，所以很少提起，倒不是故意瞒骗第五。只是这香味……云暮来皱起眉，脸上的疑惑稍显复杂。
这香味并不出挑，似乎是普通花香，或许是掺杂了好多种，所以一时也难以分辨究竟是哪种花。既不显得难闻，但也绝不算好闻，尤其这当中隐隐含腻，总让人觉得已经是香到浓时。
倾斜的雨丝带着凉意，落到脸上，眼帘子挂了雾，遮住云暮来大半视线，那古怪的香味越靠越近，越近越浓，奈何雨幕昏暗，饶是他目力极好，也瞧不远去。
他用手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雨水，侧过头，第五依旧对香味毫无察觉，这让他沉默更甚。
随着铃声越响越近，只身一人挡在云暮来面前的第五，心怀忐忑，只能将匕首的刀柄拽得紧紧的。他尚且无暇去想来人是谁，自然也不明白云暮来心中的疑虑。
云暮来已经对来人的身份，有所猜测。
京中车马响铃者，唯有几位郡君和公主，可这阴霾天，她们万万不会出府，更别说来到城西这片地界。所以这车马响铃者，很大可能是外来人。
外来人不可怕，怕就怕来的并非善茬，却偏偏出现在这条道上——十之八九是针对‘云来’而来。
云暮来今天易容换车，身份已经换成云来，而与云来相交的人，不过巴掌数目。第五传音道：“可是展昊？”云暮来失笑，“怎么会是他，他躲少爷还不及，又怎么敢窜出来？”
深秋天冷，他早弃了折扇不用，手中把玩的是刘寄奴找来的两枚小核桃，雕出吉祥花纹，是个新物件。云暮来转着俩核桃。
“不说其他，如果真为了我而来，这香车响马，普通男子做不出，而滇地一行我们碰见的女人就那一个，你竟然猜不到？”
云暮来斜眼去瞥第五，早两日前，秦时到京的消息还是这人递来的，脑子却转不过弯。
第五这才迟钝出声惊道：“那青楼女子？”
“云公子好记性，灵舞特奉主之令，前来迎接，可是吓着了这位少侠？”
雨雾中传来一道含笑的女子话声，压过第五的惊诧。她声如柔莺，即便不带婉转，也将第五听得失神一瞬。
第五尚未注意到这声音与之前滇地已是大不同，也不曾察觉云暮来暗自皱拢的眉头，只听见云暮来回道：“怎么他是少侠，我是公子？你瞧不起少爷没武功？”
随着笑声近来的车辆，终于在雨雾中露出它的本来模样。
暗红的沉木，金铃悬挂在四个檐角，内帘用的红纱，却又以厚重黑布盖住，只露出红色的边角。简直多此一举。
移动视线落到赶马的人身上，那马车外坐着的，不是当初滇地同方客栈的胖掌柜，又是谁？
灵舞撩起车帘，待马车停在云暮来十步之外，她已经从车上跳下。这豪迈的举动看得云暮来直挑眉，胖掌柜跟在灵舞身后下车，照旧笑得跟个佛陀，见舌不见眼，遥遥朝云暮来作了个揖。
刚走到马车面前，灵舞就跪倒在地，叩下头轻道：“得知云公子今日出现，主子特使灵舞来迎，此事已告知神隐公子，此刻他已经与我家主子聚首，只等云公子到。”
天上飘着细雨，气候阴寒，美人着单衣跪在雨里，背挺得笔直，青石板又脏又硬，衣摆瞬间就被泥水浸透，有浓郁暗香扑面而来。她说完话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柔和的笑意。
这与当初滇地那故作娇柔的两面女子，有地方不同了。
云暮来不动，就这样任由灵舞跪在冷石板上，偏偏在场四个人，除了第五面露不忍外，其余三个，包括灵舞自己，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停了半晌，云暮来问道：“你家主子招了闻神引？难道不是闻神引找的你家主子？”
灵舞笑道：“此来长安，神隐公子可是不知呢。”
云暮来嘴角一斜，接道：“你可不知他知不知。”
见灵舞还要说话，云暮来终于从马车上跳下，绕着那金铃香车转了一圈，回过头，“本来也要去见闻兄，就与你同去。这马车我坐得吗？”灵舞站起身，恭敬地退开，“请云公子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