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来正襟危坐,其中冷漠不言而喻,不欺暗惊于云暮来此刻强势,与殊像寺上与他胡闹的少年截然不同。
云暮来开了口,怒的气机隐没下去,剑拔弩张的气氛稍有缓解。云暮来抬手,老和尚沉默坐到他的面前。蹦蹦跳跳的小六来到云暮来身边,露出一口小糯米牙憨笑,云暮来赏了她一杯茶水,道戒坐到不欺的身后。
“高家庄的事是不是你们做的?——你知道我指的不止是殊像寺。”而是整个佛门。放下茶,云暮来直切重点。
不欺斩钉截铁,“绝无可能!杀生祭神,无功德反而是大罪过,我佛门再落败,也不会染此孽障!”
“这可不是佛门做的,外人看来看去,都是道家将人投了河。”
云暮来不可能因为不欺一人之口就相信佛门上下。一个昌盛教派,鱼龙混杂,出点败类很正常。高家庄的矮道士落到宋右手里,相信很快就能清楚他究竟是谁的人。
不欺少见地露出怒容,“你不信神佛,这是侮辱!至少长安三十八寺,绝没有做此事的人,我以项上人头做保!”
云暮来看着老和尚摇摇欲坠的大头。
想了想,他跳过追问此事,露出笑道:“佛家五钝使,‘嗔’为其一。老和尚,你刚才为何发怒,修行不到家?我并非你教类,有怀疑才是正常。——你该想的是,这天下非你教类的人多不胜数,他们如果跟我一样想,你要怎么办?还是只能发怒?”
撇下视线时,明显看到老和尚有话要说,但想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云暮来懒得给他开口的机会,曲指轻弹桌上的茶杯,茶水震荡,打湿了底下的册子。
“不过,既然你早早留了后路,想来也不怕外人口诛笔伐。佛门衰败已是定局,你为免道家独大,趁其不备,将他们拉入战场。老头,你以为禅经、牛头二寺上山的事,可以瞒过谁?”
他将被茶水湿透的册子掀开,里面用梅花小篆记录着禅经、牛头二寺上山那日,厢房里几人的一言一行。
“我拿得到,你以为别人就拿不到?”面对不欺,云暮来高高在上的目光露出怜悯,他看着不欺摇头,“不管高家庄的事是否是佛门构陷,这祸,你们是背定了!”
不欺痛苦地闭上眼,道戒拿起册子,他当时虽然不在,也不知道记录的谈话真假,但云暮来没必要拿这种事诈他,所以越往后看,他越心惊。
“毛龙在江湖出现这根本不是大事,你们佛门为何惧怕他,他的消失与你有关?”
不错,不欺原本只打算在皇权碾压下躲过而已,但毛龙从太原现身,后来大摇大摆进入长安国公府,这让不欺在瞬间转变态度。
他以为道教要在佛门衰败时趁机昌起,所以不惜联合长安三十八寺共同抗‘敌’。
连岭南军出发前,当时殊像寺上与云暮来的谈话,也是半分真九成半的假。他早在那时就准备引开云暮来的视线,要对道教下手。
云暮来被白图之事分神,又兼不欺当时那半真半假的谈话,就由得佛门去闹。他以为,皇权左右之下,宗教注定落败。却不想殊像寺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将太和宫引来长安,要借他祸水东引。
皇帝恐怕一直在监视佛门,见他们的动作,不知道在背地里如何偷笑,干脆顺水推舟,轻易就挑起佛道两家的矛盾。
可笑,可笑。佛门煽风点火,却无灭火的能力,眼看要烧到自身,才四处求助。
“佛门已经退避如斯,他还不肯放过吗!”
“退避?!”云暮来猛地骂一声。
“怎么退避,高高在上的退避?胡搅蛮缠的退避?原本伤筋动骨,一百天能痊愈的伤,被你治成了残废,要躺在床上哀叫,下半辈子也不定能生出个儿子来后继香火。都是你自作自受!”
他以为能引开皇帝视线,却不想皇帝根本看不起他丢出的一星半点,皇帝要的是全部,是所有神权在他的戏弄下苟延残喘!
无视不欺铁青的脸色,云暮来直接道:“几天后的无遮会是你们最大、也是最后的盛宴,是选择真正臣服,还是让佛教从中国消失,全看你们那天的表现。太和宫是江湖帮派,你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真正的道教步入长安,江湖人士也进入长安,连一些不入流的杂宗也来到长安,想要从中占取便宜。”
总而言之,长安城的水已经乱了。
不欺诚恳地望向云暮来,“毛龙消失的事和佛门无关。”
云暮来已经不在意,“无关就无关吧。”
不欺问:“安国公还能否不计前嫌,相助佛门?”
“我从来也没有帮助你们,也从来没有嫌隙。你以为我因毛龙消失所以倒靠道教?笑话。”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只盼佛门领悟,避免元日宴前可能发生的武林大斗,可现在不欺却仍然抱有侥幸。
他意兴阑珊,或许皇帝早早猜到人心,才决定快刀斩乱麻,将宗教两大出头鸟杀以敬猴。
这群被疯子耍着走的傻子!
宋右办事一向迅速,此刻敲门来报,那矮道士确实是道教中人。
云暮来挥手让他退下。如今道士立场已经不再重要,就如云暮来所说,天下阶级三分,下者会认为道家手段残忍,中者以为是佛门浑水摸鱼,只有上层的达官勋贵,才会明白其中倒向究竟如何。
真相,重要吗?
“真相不重要吗?”高仪喃喃自语。
万物凋敝的大冬,他站在小龙潭岸边。很奇怪,自从祭祀那日后,小龙潭上厚厚的冰层就解了封,再也没冻上,水位也不再下降。
高家庄的村民因此对道士深信不疑,也因此,对状告道士的高仪产生了不满。上堂那日归来后,无人再与高仪讲话。
高仪在小龙潭边慢慢蹲下来,伸手打碎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他低声问:“龙……这里真的有龙吗?如果真的有龙,如今孽障缠身,你要如何化神?……哈哈,法不责道士,天不劈孽龙,哈哈……”
他抬起头,纷乱的雪花落进他眼中,竟然如同聚拢的盛火,是要燎烧一切的狠毒。
压低的,喑哑的,颤抖的声音,平静在说:“我要……我要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