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时常听父母与家族中的其他长辈提及他尚处于幼年的日子。往往是在餐桌上,某个家人齐聚一堂的节日里,围在一张比他的父亲张开的双臂还要再宽上些许的圆桌边,挨挨挤挤地坐上一圈。然后他的父亲就会站起身,端着不过拇指大小的酒杯,向这一桌人当中最为年长的敬酒。
十四五岁的小少爷乖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长辈有来有回地敬酒,喝酒,然后从胸腔里迸发出一阵畅快又显得嘶哑的笑声。率先开口点到他名字的是某位叔父,先是盛赞景家少爷在学堂里又是无可撼动的第一,待到两人杯中的液体均在无数的目光中被咽喉的肌肉一收一缩地送入腹,一头白发显得有些灰败的男人说:过去向龙神娘娘请的玉,你还戴着吧?
对方口中那不过半个手掌大小,由巧匠于其上雕镂着游龙与流云的青玉此时正佩在景元的腰侧,母亲一双巧手打出的流苏络子轻巧地坠在底下。他自有记忆起就知道这块玉的来由。父母同他念叨过太多次,家中上了年纪的侍从与嬷嬷也总是对他嘱咐道,龙神娘娘赐下的神物万万不可遗失。景元见过长辈口中的那位龙神,在庙宇里,在书房中,一尊通体青蓝的苍龙乘驾着云雾与浪花。
他也曾短暂地好奇过为何大人能够一眼就认出那青龙的性别,准确又恭敬地唤她一声“娘娘”。直到小小的少年来到香火不绝的庙宇,站在顶天立地的龙神塑像前,仰起头去望着苍翠的巨龙威严而又充满慈悲的眉眼。他在恍惚中听见一声来自遥远云端的一声轻吟,看见平静无波的汪洋泛起波涛,太阳初升的海面血红一片。
那天当晚他就发起高烧,口中像是狂臆般吐出不知所云的残破语句,唯一能辨明的只有龙神的尊号。请来庙宇的一位道士,名唤天同的年轻人瞧见这副模样的景家少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并未画什么符咒,甚至没取出别在腰间的那柄桃木剑,只是恭恭敬敬地双膝落地,微阖眼睛诵了一篇诰文。当然,这些故事都是景元听父母说起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从龙神的庙宇回来之后不过是睡了一场有些过于沉的觉,做了一个瑰丽而又玄妙的梦。什么道士,香烛,还有那诵经的祷词都不见踪影,唯一能够证明父母话语真实性的是第二日一早被一个自称龙神使者的女人送来的一块温润青玉。
没过几天,景元发现父亲的书房里多了一尊踏浪的青龙小像,摆在书架最上一层的某一个向内凹陷的格子里。至于他为什么会发现,得从更早的故事说起。
在这个临海的名为仙舟的国家,有一种名为“试儿”的习俗。年满周岁的婴孩被一圈物件围在中间,抓着什么,日后便极有可能要从事这般行业。罗浮的景家是世代效忠于朝廷的宗族,却明智地远离文争武斗,自请前往翰林院与万千典籍共处,虽说不曾大富大贵权倾朝野,倒也在派系相争中得以保全。而就在这样一个满是书卷气的宅邸里,在一场近乎半数都是与文墨有关的试儿会中,景元没有半点犹豫地抓住了放在不显眼角落的由某个亲戚送来添的彩头。
那是一把仅有小臂长的木阵刀。
主家的小少爷也的确没有如长辈所期待的那样与试儿的结果相背离。从侍者那里得知独子仅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便能够有模有样地握着树枝挥出几式剑法时,景老爷沉吟了一夜,次日天未透亮就把熟睡的景元捉起,带着被捆了翅膀的鸡鸭前往剑首的府邸。
跟随剑首镜流习武不过数月,原本在景元心中如同巍峨山岳一般沉默地靠墙而立的书架不再高不可攀。他动作轻巧地踩着书籍与凹陷边缘出余留的空档,如同水潭里躲避暴雨的一尾锦鲤,向着更高处的书卷伸手。抓住一卷兵书线装的脊背,白发金瞳的小少年鬼使神差地仰头,与苍龙塑像那双琉璃质地的天青眼睛对上视线。
他突然感觉到一瞬息的心悸,贴身的青玉似乎变得滚烫。泥塑的龙神像安静地摆在原处,像是被遗忘的某一件工艺品,由岁月轻轻地为其洒下一捧薄灰。
景元将手中的书籍抛向书桌,听见沉闷又清脆的啪地一声,重新转头看向那尊神像。国内信仰龙神的不止他们一家,姑且不提本就对海中之神崇敬万分的渔民,皇宫之中就有几位王储供奉着行迹无踪的青龙。但是他不信神——或者说,景元尊敬神,却不愿聆听神降下的谕。佩戴青玉是出于一种对长辈的孝心,小少年踏足弥漫着清苦香气的黛瓦神庙的经历屈指可数。一个武者不惧神佛的特性在年幼的孩童身上初现端倪。
他用手指抹去青龙眼上的尘埃,将指腹的那层薄灰蹭到隔板的棱角上。胸口先前传来的那一阵温热像是幻觉。塑像身上青绿的半透明的鳞片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朦胧的晕彩,灵动的水波似乎将浪涛的喧哗带进了房间。景元攀着书架落地的动作与开始相比显得迟缓了不少,他穿上鞋,伸手捞起桌上的书卷,离去之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龙神的小像。
习武时,从不离身的青玉坠子被系在长剑的尾端,随着剑身的明灭而晃过一道青红的影。归剑入鞘,向师父告别,出了一身薄汗的少年行走在街上。天是将要落雨的烟灰色,灰白的云从远方向头顶铺来。他的手中提着用油纸妥善包起来的糖糕,还有几块撒了小葱,内夹肉沫,在锅里煎得表皮金黄的酥饼。
往家去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供着龙神娘娘的小庙,里面没有人,负责洒扫的都是当地住户。景元没进去过。在他看来,坐落在罗浮临海山巅的那座庙宇已经足够宏伟,也足够让他感到一阵被注视的惶恐。
道士与神使说他是被龙神娘娘偏爱的孩子,父母对此深信不疑,否则也不会请早已立誓不再做些工巧活计的匠人为他琢玉。可是神的偏爱对于一个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孩子来说实在有些沉重——就像挂上剑柄的那块青玉,掂在手心里没什么感觉,佩在腰间却无端地觉得它绊住了腿脚。于是景元选择的表达自身抗拒的手段便是找出各种借口,推脱掉例行的祈祷与还愿。
他想,神一定不会喜欢不听话又不愿意同自己亲近的孩子。
零星的雨点飘到脸上,回过神时就连缀成一道雨幕。他抬起手臂,护着怀里的糕饼冲进无人的小庙,站在门槛之后对着逐渐大起来的白雨叹气。被淋湿的鬓发粘在脸侧,原本蓬松卷曲的一束白发在潮湿的空气中塌软下来,景元没多理会肩膀的一片湿痕,也没抬头去看大概率和记忆之中那尊神像相差无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