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闻言,轻笑道——这话您还是亲自同景骁卫说吧。
景元带兵赶到时,残阳如血,照得两方的兵马像是在烈焰中厮杀。他挥动阵刀,领着士卒从后方袭击敌人的哨所,又向着对方战马的膝盖劈砍,任由钉了铁掌马蹄踏碎他们的颅骨。白发金瞳的将士从包围中硬生生地撕出一道裂口,本就与守军斡旋多日的游牧民已经失了大半的士气,阵型被冲散后便难以聚拢。腾骁将军骑着他那匹战马,提上长枪加入混战,副将饮月的枪尖轻而易举地挑破敌军的咽喉,甩出的血花在半空中形成一道潇洒的弧线。
弓弦铮然的响动在乱军之中不算明显,直到一支白羽箭迅疾地掠过众人的视线,他们才惊觉箭矢所指向的是同首领缠斗的景元。
正对着心脏的箭,无法被阻拦的箭,腾骁看着铁铸的箭镞刺穿皮革的软甲,又穿透衣物。
饮月听见一声极清脆的碎裂。
阵刀的锋刃触及敌首的脖颈,划开暗黄的皮肉,一注血液喷溅到年轻的将士脸上。景元拔出卡在青玉裂缝里的箭矢,握在左手用作短剑,于敌军身边策马而过时刺入一个敌人的胸口。
战事告一段落,落在那头蓬松白发上的血迹早已干透,显出些许棕褐色,将半边的鬓发粘成一缕一缕。腾骁原本将要落到他头顶的手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按上肩膀,说,“该是你升官的时候了。”随后又叫来副官,揽着饮月的肩膀对他说:看,你的新长官。
“……将军?”景元侧头,看着身旁的将领,听见他说,我已经老了,年轻人。
“战士不死。他只是老了。”
待两人离去,景元坐在先前那条河延伸至此地的水边,掬一捧水清洗带着血迹的白发。水面浮着粼粼金光,而那光芒转瞬即逝,留在水中的便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倒影。青年愣了一下,很快别开头,用沾满了黄沙的斗篷遮住脑袋。
请不要看我——打断他口中剩下话语的是隔着斗篷落在发顶的手。玉清君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把时间留给成长了太多的景家少爷。对于一位神明来说,景元随军出征的这几年不过须臾,比天上的鸿雁消失在视线里慢不了多少,但在凡人身上,一转而逝的年岁难以忽略。黑发龙女垂着眼睑,任由逐渐褪去了青涩与稚嫩的青年让双臂环抱于她的腰际。
他闷闷地呼唤神灵的尊号,玉清君不厌其烦地应声作答,最后,她说,你不必担心我会离开。
“景元,你是被神偏爱的孩子。”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有多僭越。因为神会接受,神会允许,而神总是仁慈的。
景元想起曾经听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讲过的故事。异国的皇子在旅途中遇见了一只狐狸,狐狸对他说,请您驯服我吧,这样我就会每天满怀期待地等待您的到来,您的脚步声将为我带来最美妙的欢喜。
白发金瞳的青年幼时便被家中的长辈反复念着龙神的恩泽,半透明的青玉陪着他度过近二十年的人生。尽管次数少得可怜,他依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庙宇里弥漫开的清苦气味,还有梦中那片海域里摄人心魄的万千灯火。他对于神灵来说或许只是万千生命的其中之一,和其他芸芸的众生没有区别。倘若他们没有任何交集,龙神不缺少他奉上的香火,不屑他投入箱中的铜钱,他也不会主动去呼唤一个仁慈的神。可龙神娘娘说,他是被神偏爱的。
他早早地明白这是一种驯服,并且不厌其烦地仗着这宠爱去骚扰龙神。一朵花会在人的记忆里停留多久呢——她每一年会拥有一树的繁花,每一朵都相似又不同,景元希望玉清君能够记得他,久一点,再久一点,就像异国的皇子能够分清无数玫瑰当中属于他也最爱他的那一株。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
景元默念了一句祷词,开口道——您可以爱我吗?
“对于你来说,什么才算是‘爱’呢?”玉清君平淡地告诉他,你应当知道神从不轻易许诺。
“我曾经应允过一个人的祈愿,龙神玉清会为爱所困,会铭记所有对她的恨和欲……所以我不会承诺永远爱你。”
她听见曾经的小少爷在她怀里轻声笑了笑。
他说,没关系,我会永远记住天空的颜色。
而您只需要记得雪和太阳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