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个与往日并无差别的一日,前提是丹枫没有提着身高仅到胸口的金发小少年登上瞭望用的高楼,将佩了一把银制长命锁的小孩按着坐在景元面前。年纪不大的剑士自知理亏,乖顺地低头,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便不再动作。容貌依旧显得年轻的白发将军抛接着一粒棋子,抬眼问他前些日子刚带回营地的小少年:来和我对弈一局吧——你是干了什么,能把咱们神策府任劳任怨的副将气成这样?
“你不知道,以往我要是想把这家伙逼急,怎么也该去切他半块茶饼。”
抬手落子,景元端起茶盅向板着脸的友人敬了一杯,把里面的茶水喝了个干净。丹枫见此只是冷笑,绕到他身后,一巴掌拍上脊背。那声音彦卿听了都觉得痛,落子的手抖了抖,紧随其后的是景元剧烈的咳嗽。
……丹枫,你这一下差点没把我的肺拍出来。景元目光谴责地斜了对方一眼,趁其不注意捡了一粒棋子就往黑发青年的额头扔,结果自然是被轻描淡写地挡下,稳稳当当地重新落进盛放棋子的器皿里。“好了,言归正传,彦卿,你干什么了?”
少年金色的眼睛移开视线:也没干什么。
是啊,是没干什么——除却在校场和将士们聚众械斗之外的确没干任何出格的事情。丹枫捏捏眉心,对景元说你收的弟子倒真是有你几分影子,怎么没见你能像镜流阁下那样沉稳些?
饮月龙尊知道挚友兼长官新收的徒弟不是什么会主动挑事的性子,彦卿虽惊才绝艳,毕竟干不出恃才傲物的行径。参与械斗的士卒全部都依照军中纪律受了罚,彦卿也不例外,丹枫看着他完成四组挥剑练习才来找的景元。
被找上门来质疑教育方式的神策将军手支着脑袋,堵了白子的攻势:“聚众闹事的原因?”
“口舌之争。”丹枫语气平淡地回答,很快被彦卿打断:那是因为他们说将军坏话!
景元那“闭目将军”的称号本身就带着那么点不太尊重的意思,只是被一众世家闲人这么暗中称呼的将军本人从来没放到过心上,也懒得去追根溯源,于是就这么在武将甚至是神策府云骑驻地里叫开了。与最开始那群讥讽意味占多数的人不同,士卒军官提起这个外号总是怀着几分敬佩。有本事戍边的将领到底是少数,一连这么多年都没让塞北迎接几次大规模防御的更是少数,何况阴山以北的漠北草原实际上早已归神策府统一管辖,无论步离还是穹桑都再掀不起什么大乱子。彦卿被收编入云骑军时就知道,能够一人一马飞度千山的神策将军绝无可能像闲言碎语所说的那样是个酒囊饭袋。
几个月前才算是正式拜师景元的小少年在武学上天赋异禀,为了更好地挖掘出潜力,景元相当干脆地把自己的弟子打包送去给师父镜流指点剑术。理由当然是他耍阵刀耍了这么多年早就把剑法忘得一干二净,打打基础没问题,再往深了教恐怕得让仙舟从此少一个剑术天才。镜流看见那封由彦卿一道带去的信有没有一剑斫了桌案一角他不知道,他也没打算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和丹枫一起笑几声。从镜流那里勉强出师回到主营地没一两天,被神策将军和罗浮剑首一并教导过的天之骄子转头就惹了事情。
彦卿说,是那几个看起来像新兵的人在诋毁将军。
小少年报了几个名字,无一例外都是世家权贵的纨绔子弟,被家中长辈运作一番送到这相对来讲好说话的景元这里。神策将军当然可以不管这些人的死活,可景家的少爷却得注意别让他们死在驻地里。其中的弯弯绕绕和勾心斗角现在还没有和彦卿细细掰碎了讲的必要,景元让丹枫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要是忙完了可以顺便帮他也忙活忙活。师徒两个看见神策将军可靠的副将盯着白发金瞳的长官看了片刻,转身离开时把门狠狠地甩上。
景元神色如常地落子,并催促彦卿不要在下棋的时候走神。让丹枫来充当那个铁面无私的副将效果不错,一个查不出家世与背景却始终深受历代将军与君主信任的的人哪怕是个傻子都应当猜得到他身份不一般,动刀子也绝不会落到饮月君头上。
神策将军瞥眼棋盘。白子突围的计谋还是稚嫩了些,随后想到彦卿这孩子又没有一个老不死的道士和他对棋,能想出破局之法已经算是聪颖。他牵动嘴角,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几个回合之间让弟子再一次落败。
锋锐有余,沉稳不足。当年镜流给他的评价兜兜转转又到了他的弟子身上。
“将军,他们说您畏战怯阵懒散成性,因而鲜少动武,难以给那群游牧民一个足够狠的教训。”金发金瞳的小少年双手撑在放着棋盘的矮案两侧,凑近始终含笑的将军。
他听见景元开口,说:
“畏战怯阵,是让仙舟失了哪座城防吗?”
“不曾。”
“懒散成性,是让神策府云骑上下因我的失误无端丧命了吗?”
“将军这是什么话,您怎么可能会让云骑军无端送命呢!”
“对穹桑各部怀柔,是让他们侵占了仙舟的疆域吗?”
“漠北草原如今实际掌控在神策府手中,如何能称得上一句放任自流!”
——这不就成了?太过在意别人的评价除了给自己添堵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景元给彦卿倒了半盏茶,对他说: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
不过总角之岁的少年捧着青瓷茶盅,托着脸颊歪头看了看师父,说,他们还说您是仗着龙神娘娘的偏爱才会有如此成就。“将军,这一定又是他们诋毁您的说辞,下次演习我一定要把那群喜欢嚼人舌根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景元闻言,只是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他的目光越过少年朝气蓬勃的面孔望向远处墨色的山川,长出浅淡绿色的大地,还有一条从山中蜿蜒而过的银色的河。他吹开漂浮的茶沫,用轻得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他或许的确是被神所偏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