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没有过多装饰,连雕花都看不到,但内部处处铺着柔软的狐裘毯。车座十分宽敞,坐四人也丝毫不挤,还放上了锦被和小枕,随时供主人直接平躺小憩。
“普通马车,找人改了一下。比不得你在吴中那辆,可到底比骑马要舒服些。”他敲敲车壁,向外温声吩咐,“阿圆,可以走了。驾稳一些。”
马车启程,车轱辘的声音徐徐滚过地面,轧过沙石。
车里萦着若有若无的熏香,项宁一下子认出来了。她仰起脸,眼神亮晶晶的,简直要发光:“雪中春信!”
“这里怎么会有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极难得。若想要合香,最难收集的,是梅尖的雪水。得有雪,得将春;得凉,不然无雪,但又得有些暖意,否则无梅花。
“改成这样,麻烦吗?”
“不麻烦。”
“北地竟也有这样细致的匠人,还挺合我心意。下次,让他过来帮我把吴中那辆也改改。”
项宁陷在软云般的座位上,眯了眯眼睛。战场上一切从简,好久没坐得这么舒服,舒服得她简直想叹息。车壁两侧各开了一扇小木窗,可以撑开支起来,放下竹帘能遮挡阳光。
“还要如何改。阿羽送你那辆,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它更好的。”
“嘻嘻,那倒也是。”
龙且抖开锦被,弯下腰给她整整齐齐平铺好,“冷不冷?”
方才一心想着任务的事,没觉得多冷。如今心中了结一事,瑟瑟寒风从支开的小窗阵阵地卷进来,项宁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龙且关上小窗,外面的风声便立刻被隔绝了,一点都不漏风。
“被你一打岔,险些忘了正事。”
“坐好别动,让我看看。”
青年在她身前蹲下。成年后他个子蹿高了一大截,就算蹲下来,存在感也很明显。
可他此刻安静地低着头,看起来如此乖觉温驯,仿佛仍是项宁儿时记忆里那个小小少年。高束的乌发垂落,露出的脖颈线条流畅,冷白皮肤下映出青色的血管。
项宁人坐在床边,晃了晃脚,好奇又疑惑:“龙且哥哥。你怎的晒不黑?”
她的脚很自然地从他手边躲开。
龙且这次不上当了。他隔着衣料轻轻抓住项宁乱动的脚,微微发烫的掌心握在她纤细的脚腕上:“别想转移话题,蒙混过关。”
项宁知道瞒不下去了。
脚上确实有点小小的问题。一开始是赶路到军营赶的,不小心磨出了血泡。没来得及好,后来又忙着伏击,就更严重了些。
“不行,还是得请医官来看看。”
“有的已经有点结痂,快好了。”她顿了顿,“不要请医官,哥哥知道会担心。”
项宁虽是被娇养长大,但并不真的娇气。
“是我不好。”龙且没有抬头,声音有些发闷,“伏击章邯那日……就已经这样了吗?我先时竟完全未发现。”
“?”
这一点上,项宁觉得其实完全怪不得他。自己装得太好,连阿兄都没看出来,他却能发现,已经很厉害了。
“阿宁。”他直起身,抬手。项宁却仿佛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上半身飞快往后一缩:“不许摸头!你才碰过我的脚!”
龙且眼底原本的愁云顷刻散尽,被她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都未曾嫌弃你,你倒是先嫌弃起我来。”
话虽如此,他仍是打湿帕子仔细拭了手。只是瞧见她这副样子,青年也难得想吓吓她。他探出手,装作仍要去摸她的头。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
二人直接双双倒在床上。
身后是无比柔软的锦被,像陷进一团云里。他的双臂就撑在她耳侧,二人之间几乎鼻息相抵,只差一点点就要完全撞上。青年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瞳孔骤缩,染上了惊愕。
项宁的脸颊、脖颈间、耳后到处被缠上了吐息的热气,黏黏稠稠的热意像蛛丝一样裹挟得她心脏急跳,近乎窒息。项宁下意识想要屏息,可铺天盖地都是雪中春信的香气,越来越浓,她反而没忍住吸了一大口。
“扑通、扑通、扑通。”马车晃晃悠悠继续前行,是谁的心跳声鼓动不已,将轱辘声压过。
项宁的心不知为何漏跳一拍。
隐隐听见阿圆在马车外面问:“不小心磕到块石头,没事吧?”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觉得喉间发干,于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曾想上方的青年几乎是在同时,凸起的喉结处滑动一下。
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不知怎么就戳到项宁的笑点,把那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紧张打破了。她“噗嗤”一笑,笑得眉眼弯弯,边笑边伸出一只手,落在青年胸前。
在他衣襟上,轻轻地点了两下。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度,像她脸上的梨涡那样浅,又像用羽毛在他心口挠了挠。
龙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撑起身子,先坐了起来。接着长臂一捞,顺手把她也带起。
他清咳一声,清润声音里带上一丝沙哑:“方才……可有压着你?”
项宁摇摇头:“我没事的。”
“知你定然不肯乖乖回吴中,必要跟着阿羽入关。”龙且道,“所以我先时已往吴中写了信,派人接莲蓬过来。算来明日就能到了。”
项宁跪坐着一下子凑上来,如果有尾巴,一定在身后摇了:“知我者龙且哥哥也!我阿兄也同意了吗!”
“嗯。不过得把莲蓬带在身边,有人照应你。”
“此行我同你阿兄率兵先行,你坐马车迟些到。近日少走动,好好养一养。想来你到那日,秦关也被攻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