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安像是赶着要去吃热豆腐。第二天一大早。他催促着陆姩起床。
陆姩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亮了吗?”
彭安掀开窗帘。
亮是亮了,但没有太亮。
她用手抓抓头发,坐起来才发现他已经穿戴整齐。“你要出门?”她奇怪地问。
“你不出门?”他更奇怪地问。
“去哪儿?”话一出口,她猜到了答案。
果然,彭安说:“去律师事务所见证。”
“这么早?”
“不早了。我们吃完早餐过去,时间刚刚好。”
“你赶时间?”
彭安抬起晚上的表:“是的。”
他在银行上班的同时,近来和一个日本商人合作,开了一家洋货行,卖国外的稀奇玩意儿,很受有钱人的喜爱。
他是大忙人,她知道,体谅着他。
路上已经是萧瑟的秋景,但陆姩发现彭安的眉目带了点春意盎然的味道。
她暗自笑了一下。昨天夜里,他喊了她一声“彭太太”。
没名没分的,她当时不应。
他撞进来好几下。
她忍不住,算是答应了。
他的乐趣从“陆小姐”变成“彭太太”。
二人领到薄薄的结婚证。主婚人没有,那一栏空着。
陆姩以为彭安很忙,她收起结婚证,打算自己去难民委员会走一走。
彭安却悠哉起来,浑然没了早上的急切。
陆姩问:“你不是赶时间?”
“彭太太,我陪你去逛一逛吧。”他这会儿说的是,“我今天都有空。”
所以,一早拉她过来,只是为了这一张纸。
就这么结婚了吗?陆姩不知是不是听别人喊彭太太习惯了,她觉得有或没有这一张纸,自己都要和彭安生死相伴。
彭安牵起她,与她十指交握。
半路,陆姩见到那个射弓的少年,她立即档在彭安的面前。
少年目露凶光。但他的身后又来了一个人,那人却是向着彭安笑着打招呼的:“年轻人。”
此人正是樊胜虎。他隐藏得彻底,没有人把吴耕顺和乔丽的案子和樊胜虎联想到一起。
“樊老先生,今天这么巧。”彭安好像没见到那个少年,一派自在。
樊胜虎提了提手里的水桶:“钓了两条鱼,今天中午有加菜。”
少年站在原地,很是吃惊。
樊胜虎拉过少年:“这是我收的徒弟。他想从我身上扒东西,手脚不利索,被我逮到了。现在跟在我身边打杂。”
少年低下头,没有看彭安。
彭安说:“有着落就好,起码不用沿街乞讨,露宿街头。”
樊胜虎拎着水桶,慢慢走了。
少年回头望彭安,望了两下,急急地追上了樊胜虎。
这样的少年在上海数不尽数。
天亮了,天暗了。人间笼罩的灰色迟迟不散。
*
船到了码头,陈展星跳下木栈。
云门的两人上前迎接:“陈先生。”
灰衬衫裹着陈展星健硕的身子,他外扣一件米灰的马甲,头上的红色鸭舌帽有点痞气。他还带来了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后面有人,分两辆车走。”
他离开上海将近一年,再回来,称得上是物是人非。
车子驶过被炮火烧毁的街道,又在驶入繁华的法租界。
陈展星仰了仰头,从车窗里见到一个一个帐篷,又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忙前忙后。突然的。有一对男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陆姩和张均能。
“停车。”陈展星要下车。
司机提醒说:“陈先生,你不可暴露身份。”
“我知道。”陈展星压了压帽子。
这里是一片空地,几个虚弱的病人或躺着,或坐着。陆姩正在为一个老人包扎腿上的伤。
陈展星和她有一年没见。偶尔的时候,他记挂她。他不只待在重庆,他去过前线。人在朝不保夕的时候,没那么多儿女情长,只剩下嗜血残忍。
一见到陆姩。陈展星的柔情被唤醒:“陆小姐,真是巧。”
很久不曾听见这把懒洋洋的声线,陆姩手上动作一顿。
老人突然痛呼出声。
陆姩立即说:“抱歉老人家,我轻点来。”给老人处理完了伤口,她转过头来。
陈展星的帽子压得太低。
她只见到他斜斜向上的嘴角:“你怎么回来了?”
“不欢迎?”
“那要看你回来做什么。”
“放心,陆小姐。我还是我,立场没变。”
张均能认出了陈展星,站到一旁。
陈展星从帽檐下瞥见张均能手里的水盆,又在望一眼陆姩沾了血渍的手指。陈展星说:“张巡捕真是一如既往,默默关心。”
“我们是难民委员会的成员。”张均能的从面相、站姿、包括语气,是全方位的刚正不阿。
“知道了。”陈展星说,“张巡捕总是有光明磊落的头衔。”
陆姩对陈展星摆不出好脸色。她接过张均能的水盆,继续忙。
“陆小姐。”陈展星正要说话。
那边白大褂的医生喊:“彭太太。”
陈展星的话断在了半截,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陆姩是“张太太”的可能性比“彭太太”的更大。
陆姩过去医生那里。
陈展星憋着声音:“张巡捕,你刚刚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你不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张均能早知道彭安和陆姩结婚的事,不对,张均能有惊讶,他惊讶的是:陈展星不知道彭安的婚事。张均能说:“我见到你,是有点惊讶。”
陈展星按下心里一大堆的问号:“张巡捕不会泄露我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