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怯懦无知的罪人,我还亲手……
他反复想着,纵亲见私不容也。
他从前也是爹最疼爱的儿子,爹平日里见他次数不多,只是把他送到书院读书个四年半载,从前娘为他织衣,非说娘做的衣服才穿着暖和,可如今怎……
倏然,他顾不上擦泪,也顾不上思考壮汉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拔腿就跑,冲破一片树林,冲破迅猛的心跳,跑出的风吹落还未发亮的迷穀,撒在斜长的影子上。
等迷穀红了山,取水而归的人才回归,在屋里商讨去哪里找蔡公子。
苏绎蓦然开口:“他到了。”
而蔡知鹤抓起锅炉里的面团,火熄灭了,但一开木板,水汽熏人。
他像饿狼,像久久未吃饭的叫花子,恨不得把面团一口气塞完,烫乎的面立刻刺激味蕾,涌入肠胃。
白味,吃得却“津津有味”,时而裹挟了泪水的咸味。
屋里的众人听见声响出来,瞧见这一幕差点没回过神。
堂溪毓立即叫力气大的虎山神把他按住,自己则上前嗅闻面团,她鼻子异常灵敏,此刻心念不好——
他居然偷了毒性最强的云散。
她亲手做的云散,食之即见效,食者身如云轻巧,飘忽无力,而后随着时间一点点糜烂,顶多能成为精致的骷髅。
这是她用来防命的。
天低树茂,山中夜来月。戌时,蔡知鹤才被堂溪毓救活。
他一睁眼之看到堂溪毓凝眉,围观的众人待着神秘的期盼看他。
他想起身逃离目光,可怎么也使不上劲,腿仿佛离家出走,他伸手去找,发现身体是完整的,只是腰腹以下失去知觉。
哦,我吃了我下的毒,他们没吃。想到此处,蔡知鹤忽然笑出声,干瘪的笑声像秋天落叶,被人一踩就碎出声。
秋芝罕见没说他什么,堂溪毓则沉重地说出既定的答案:“你下半生只能坐卧了。”
可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这是今天最开心的时刻,他仿佛读完了他这一生,哪怕仅仅十五年。他也觉得,往后没有什么更大的苦难了,活着痛苦,但无畏。
众人知他并非一开始就寻死,但他们不说,静静地看蔡知鹤连翻身都无法,而后默默闭上了眼睛。
翌日天亮时,众人起床发现蔡知鹤床上空无一人,慌忙地出去,又错愕地发现他从床上一点一点挪到了门外的柴火堆,蹭破了衣袖,弄脏了手。
他试图给自己做个四轮车。察觉到众人,他慌神丢了木头,一言不发。
“你该让我露一手,我心灵手巧,你可得好好看我怎样做,毕竟你笨手笨脚。”秋芝打心底觉得他这副模样凄凉得很,便上前抽走了他手里的木头。
蔡知鹤没吭声,也没笑,静静地看她拼凑,看其他人也加入其中。
又有经验老练的壮汉加入,一座四轮车很快就能坐人了,虎山神把他扶上去,需要人推四轮车才能动。
蔡知鹤眼底氤氲,仍然没有作声。
堂溪毓半蹲道:“跟我们走吗?”
蔡知鹤并未看她,依然盯着脚边发黄的野草,摇头:“我本该死的。”
“你娘是个极好的人,她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定能安稳。”
“你照顾好那个傻子吧。”
堂溪毓愣了愣,才想到他在说谁,轻笑着答应了,心想:他平时吵得不可开交,现下却突然和好。
如今也整顿好,休息足,堂溪毓耽误不起时候,她便从包裹里取出两本诗集赠他,什么也没说。
蔡知鹤盯着那书卷上的题字,用手摸,满是爱惜与悲伤。
久久才说:“多谢。”
“那个最漂亮的!”
声音虽然低沉,但比当下轻松。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一只土褐色的牛龙——小绵。
“作为我的对手,你当然要有个像样的法器咯,不然传出去多丢我这个招摇山老大的脸面……当然,也不要把我讲得太过凶猛了,那样就不再有高手来招摇山了,打小人我都麻木了,为了点石头成了我们的其他野兽的饭后甜点。”
“……”
小绵继而化作人形,苏绎忽然皱起眉头。
堂溪毓接过小绵的手上的东西,是一串手链,黑色的线挂上了一颗白色的——
“这是海天一链,喏,用我的胡须和先前掉了的牙齿构成,能呼风唤雨,可厉害了,许多人虎视眈眈,甚至想杀了我,都没门,我现在亲自送你,偷偷乐,毕竟我是最强的。”
“你没口臭吧?”堂溪毓一不小心问出口,连忙改正:“我的意思是,多谢。”
苏绎眉心微动,他的海墨扇就是用牛龙骨制成的。
绿树阴浓,偶尔微凉贴肤却无风,树密虫鸣处,堂溪毓、秋芝和苏绎的身影隐没在了连绵的山脉中。
秋芝也隐约察觉有股视线在慢慢退后,但她意外不害怕,她想,或许是太阳升起来了。
“小姐,接下来去哪?”秋芝问道。
堂溪毓看了苏绎一眼,吐气:“去甘州。”
“那蔡公子……”秋芝突然想到,心底叹口气,颇悔当初骂他太多声“呆子”。
“是非因果,强之有咎。”苏绎缓缓说完。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