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将至之时,随云远在龙虎山的周围栽了许多曼陀罗的幼苗,并叫来叉猡一起帮忙。在六个王族亲卫当中,她似乎尤其喜爱这唯一的女性,并对她的家乡十分感兴趣。
“所以说,鸮羽族的传统是由女性担任族长和长老等要职。怪不得你能第一个说服族人来投。”
“讲起来真是好险,多亏了你出主意。撼天阙竟然用另立山头来怂恿西苗部族。这要是给他得逞了,纵然王子赢了,苗疆也要四分五裂了!”叉猡一提起这件事还气愤不已。
随云远闻言却停了一下,伸手拂去枝叶之上的覆土,状似无意地追问,“什么是纵然赢了?难道你们对小王子的胜利存有什么怀疑吗?”
“这,当然不是!”叉猡立即否认道,“我只是气愤那些对王子不敬的叛逆!”
“你这话说得奇怪。西苗的大部分地区苦寒蛮荒,距离王城千里之遥,他们之前恐怕连小王子长圆长扁都不知道,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献上忠诚吗?”
“可他是苗疆的正统王储!”叉猡争辩道。
“所以你们围绕在他周围,并且让所出身的部族支持小王子。但这点军队远远不够,差的太远。我觉得撼天阙的做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服的部族就打服为止。苗疆以武立国,强者为尊,施政应该要尊重国情。”随云远这样回答着,面上的神情却显然是她的思路已经跑偏到了其他地方。
叉猡近来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时不时就会思绪飘走的境况,深感无奈地从手里抢下锄头,避免她一会儿伤到自己。
“你能不能认真地听别人讲话?”
“我在想,战兵卫将军来了三个月了。”
“是啊,这怎么了吗?”
“竞日孤鸣太安静了。”
然后她就在和叉猡回转山室的途中得到了安静的答案。
叉猡以外的王族亲卫神情激愤对峙撼天阙,却因对方手握苍越孤鸣作为人质而进退两难。
随云远拧眉扫了一眼地上蜿蜒肮脏的血迹,小王子苍白紧绞的脖颈,还有一旁低头端正跪地行礼的战兵卫,担忧又为难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暴怒之中的旧主。一种更加深切的无名厌倦袭上心侧,即使努力以苗疆国情来尝试说服自己,她仍然是对撼天阙动辄的暴力行径感到厌恶。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鲜血气味,总会引起某些压抑久远的记忆蠢蠢欲动。没来由,没名分的怒火暴走在肌肤之下,经脉之中,魔鬼低语一般催促她不择手段地尽快摆脱这种情境——
杀死撼天阙或者苍越孤鸣其中之一,就能彻底销毁这种没有意义的吵闹……
随云远用力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这些离谱的恶念赶出脑子,重新让理性占据高地,她努力把注意力投到眼前的事情上去,“有谁能稍微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以为是的蠢货。谁准你们私自行动的?”撼天阙责问道,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翻苍越孤鸣,既而践踏上他的脊背。后者咬牙没有一丝痛哼,但他不堪折磨的脊骨却发出近乎哀鸣的错位脆声。
慕云追逸双拳攥紧,目光锁紧撼天阙,“围杀北竞王是我们擅自行动,与王子无关。你针对我们来便是。”
“想代他受过,本王怎能让你们如愿!没好好约束你们,就是他的过失!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该承担的罪责!”
几声零星而清脆的鼓掌声从随云远手上传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战场之上,违抗军令最为致命。未经请示,擅自行动。是只将王子视为保护对象,却不视为领导者吗?”
“我们没有要隐瞒王子!”岁无偿争辩道。
随云远点点头,冷静回望,“你们想隐瞒撼天阙。这有区别吗?”
“东苗联军三路停发,竞日孤鸣独身前来,是诱敌,更是刺探挑拨。他在等王族亲卫与主人发生冲突,两败俱伤。”苍越孤鸣头面朝下,胸腔肺腑被紧紧压迫着,挤出沥血般的哑音。
“哼。”撼天阙冷哼一声,抬脚放开他,坐回骨椅,“就这几个废物,少给自己贴金。”
随云远上前伸手去搀扶再度伤痕累累的苍越孤鸣,半强制般地将他大部分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她本想让苍越孤鸣直接躺平检查,但后者坚决顽抗,最后只得先扶靠着石壁增加支撑。
“本王有允准他起来吗?”
“一罪无二罚。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男人的,做事别这么矫情。”随云远不客气地回道。
“你说谁矫情!”
“苍越孤鸣身为主君,御下不力。那么领军长官,就纯然无辜吗?”
“随云远,住口!还不退下!”苍越孤鸣在撼天阙反应的前一刻,将随云远推拉到身后,膝行两步,抬起那张充满污血的骷髅面具,只一双湛蓝犹可见清,“苍狼管教无方,甘愿受罚。请主人……息怒。”
“你倒是真明事理。”撼天阙讥笑一声,拎起苍越孤鸣的衣领,随即将人狠狠甩在地上,“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随云远,冷冷警告,“认清自己的身份,不是你该管的,别多事插手。”撼天阙说罢抬脚便走,战兵卫即刻无声起身,如上万次演练过的习惯那样,无视其他,只跟随旧主其后。
随云远目送两人离去,暗自咬牙攥紧了袍绣。当她回转过来之时,见到王族亲卫已向苍越孤鸣跪拜一地。
“都是我等冲动莽撞,陷王子于险境,请王子责罚!”王族亲卫虽为一体,亲若兄弟,但冽风涛在这其中却显然具有隐约领率的定位,此时也是由他率先告罪,身后其余三人一并跟随。
“各人二十藤鞭,回营领罚。”苍越孤鸣的声音平稳有力,仿佛只这一句便将周遭气场底定。
“王子……”
“有申辩?”
“没,冽风涛/岁无偿/慕云追逸/司空知命领令!”
“叉猡,他们有伤在身,今夜还要烦你值勤。”
叉猡连忙低头施礼而回,“是,叉猡领令。”
众人退却室外,随云远沉静娴熟地处理外伤,更定脉案,仿佛当眼前之人是全然陌生的不相识。
空气中静得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喘息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