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大营,宋军水寨。 张俊就在浮桥前,手中捏着把汗。半个时辰之前,他亲眼看见北岸金营之中冒出些许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些如萤火星芒一样的东西,在黑暗之中汇聚成一条长龙,自金军大营西侧而出,向着淮水上游疾驰而去。 “成了……”至此,这位宋军淮水大营的统军主帅方才禁不住暗自松了一口气。可他还是持重地派遣人马沿河继续探查。 淮水舟师大部分船只都被抽调去搭这座浮桥,可还留了少量快船往来两岸,趁着夜色抵近北岸,不多时便有一艘小舟破浪而来。 船头站着的正是那个送王德过河的厢军虞侯,他还没待舟船靠岸,便一步跳过来,向着这位主帅报告:“禀张帅!确有金军向淮水上游而去!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可以肯定是大队的金军骑兵!” “知道了,你下去吧。”张俊点点头,直到此时,方才觉得夜风如刀,已经将他吹透了。他按着自己佩剑转过身来,总算给诸将露出一个笑脸:“这完颜宗弼,果然留了后手!” 而他的身后,一众军将几乎是忙不迭地拱手赞叹:“张帅神算!” 刘光世此时也混在一众军将之中。他披着一身鎏银的鳞甲,看了看北岸已昏暗不堪的金军大营,看上去竟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对岸完颜兀术这个万户,最多六七个猛安战兵,如今看王德那边当有三四个猛安扑城,而张帅这一次诱敌之举,堪称神来之笔,调动出至少也得有两个猛安的骑军出击!”他好歹也是西军将门之后,说出来的奉承话可要比那些只懂得卖命厮杀的粗鄙武夫要上台面多了。 他先是朝着张俊拱了拱手,将自己的姿态摆得极低,而后又转向赵璎珞,看上去竟然似要为这位不知兵的帝姬分说一二的样子: “监军!算上昨日杀伤,金军可战之兵现已全军出动,留在营中不过是些许辅兵!夜路难行,金军便是骑军回援十里也需要一个时辰,届时我部精锐当已拔寨而还!请监军下令吧!” 他是今夜过河的第二阵,负责翼护田师中部侧翼,同时也需要确保浮桥安危。如今越过张俊请战,摆明了便是不愿意认张俊的指挥。而他这么一说,当即便有亲信军将跟着一起,倒是将主帅架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赵璎珞站在一旁,紧抿着嘴。 刘光世那点小算盘她心底当然清楚——这圆滑的刘太尉知道自己一路溃逃,怕成了官家眼中杀人立威的对象。甚至自己这一次原本也是冲他来的,只不过让郦琼好死不死地替他挡了刀。因此,这时候他也将姿态摆得极低,甚至主动请缨过河,想要戴罪立功。 只是如今大战在即,她却不愿多生事端,对于刘光世这样的军将,只想着待到战事结束再行整肃。 可现在,刘光世如此一问,倒是将她给架到了决策者的位置上。这位帝姬将自己的剑柄不住地握紧又放松,承受着周围诸将的目光却迟迟不发一言。 从汴京一路来此,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军主帅的重担。当真是因一句话,便可驱使成千上万的男人赴死;因一个念头便可以救这天下,也可以断送这天下…… 重生一世,她想拯救这片山河,也曾不惜身厮杀,可让她下这样的决断,却还是太难太难。迟疑很久,她终于轻声开口,却是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张俊道:“张帅为一军主帅,当自有定夺。” 张俊也犹豫片刻方才沉声回答:“诱敌之计已成,其是时也!”他说着不再看这位帝姬,也不再去顾及周围军将各自那些微末的心思,只在昏暗的火光下猛一招手:“——此一战,系我大宋安危!望诸君勠力同心,本帅便在此处,待各位凯旋来还!” 紧接着他对着自己的女婿田师中使了个眼神,这位高壮的年轻军将当即会意,也不多言,一手提起自己的甲包,一手提着大斧,第一个踏上这匆匆搭建的浮桥——他的身后,是宋军六千战兵,在零星火把的照明之下缓缓渡河,在沉默中向北开进。 有宋一朝,能工巧匠众多,在淮水这样静缓水域架桥浮渡,原本也并非什么难事。所以这浮桥虽然是在近乎摸黑的前提下架设,可却依然坚固实用。整个偷渡过程甚至比计划之中还要顺利! 田师中部三千兵马,到后来干脆冒险着甲渡水,虽然期间也不乏军士落水引发出小小的混乱,但在东翼泗州城攻防战巨大声响的掩盖之下,张俊这冒险奇袭的计策,还是取得了最大的突然性! 张俊的确如他所言,带着少数亲卫,全程就守在浮桥边上。河风阴冷,可他的额头上全都是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位张帅远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他是个商人,而这世上,商人皆是赌徒。斯时斯境,他已经掷出骰子,剩下的便只能是赌一场天命。 赵璎珞与大营众将立在他的身后,也是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屏声静气,似乎是生怕自己这边闹出动静,惹得金人注意一样。 终于,淮水对岸,有一抹微末的火光亮起,在黑暗中划了三圈——那是他门与田师中约定好的信号,如约亮起,意味着这三千淮水大营最精锐的战力已经偷渡成功,并且做好了攻击准备。 对此,张俊果断转身,朝着刘光世微微颔首,淡淡地说了一句:“小婿已然成功渡河,还劳烦刘太尉照拂一二……” 他这话说得客气,个中意思却是在催促刘光世发兵。 而这一次,这位被夺了军权的刘太尉也没有半分推辞。他朝着面前的张俊和赵璎珞供一拱手,简短地说了一句:“末将当不辱使命!” 而后一甩披风,也是一副气雄万夫的样子,转身统领大军而去。他也算是死人堆里摸爬出来的,眼见此战有极大可能成功,不禁摩拳擦掌,想着至少要从张俊那女婿手中抢些功劳回来,至少保住自己御营前军统制的位置。 队伍早已集结完毕,片刻之后,麾下六个指挥,三千精兵开始渡河。只不过与御营中军的整肃相比,自己这一军就多少显得有些嘈杂喧嚣,吵吵嚷嚷地,各级军将、队将根本弹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