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的手放在腰间刀柄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说话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可脸上依然能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华。 她迎着自己的目光,丝毫不逃避,甚至还带着些戏谑的笑,显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顾节度。”她笑了笑,朝着他举杯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夫人认得我?” 顾渊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下,只见她脚下放着一个木制的托盘,上面放着精致的酒壶和一盘下酒菜。她披着身淡青色的长裙,因为喝了不少酒的缘故,脸色红润得很,看上去甚至有些微醺。 “名震天下的顾节度谁不认识?” 女人笑了笑,举着自己壶中之酒晃了晃,她在这里不知已经待了多久,壶中酒水听上去也没剩下多少。她看着眼前的顾渊扶着刀柄,也没有半点怯意,反而是又开口继续道,“……本以为只有我这种被男人抛下的老女人才会一个人在海边喝闷酒,只是没想到,节度这样的人,竟也会孤身一人至此——这倒确实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哦?好在何处?” 顾渊这时候难得被这个女人勾起了一些兴趣。 他翻身下马,向着周围看了看,此时的青州依然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南面沿着海岸线的方向,还有民夫正喊着号子拼命筑城,那是顾渊之前定下的规划,依托港口筑起两个空心棱堡,作为青州城的防御支点。 民夫工匠,按照他画出的那个奇怪图纸,先是尝试着在青州城南筑起了一座小城,而后方才于这里尝试。 而更往北一些的港口处,大批商船这时候也停止了进港出港,那些船工们操着南腔北调,将船上硬帆收起,三三两两地亮起了船灯,映衬得这一片海岸倒是显得异常安静冷清。 “这片海岸,好就好在既有烟火气息,却偏偏安安静静,最适合一人来此——观海听涛,解心中之惑。” 那女子说着,摇了摇壶中之酒,倒了出来。那酒已经浑浊,杯子也没有斟满,可她依然热络地招呼顾渊,就像是多年未见的酒友重逢。 “我心中没什么可疑惑的……” 顾渊走上来,闻着她那半杯酒散发的酒香,笑着摇摇头,就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那可未必……人的心中总归都会有疑惑。只是可能节度还未曾遇见而已。”她说着摇了摇头,非常自来熟地端起顾渊那壶酒,给自己满上,接着说道,“就比如说我——本以为自己嫁了一位俊杰人物,可平日里的那些趣味相投、那些琴瑟和鸣,适逢国难,便随风飘散。” 她将托盘向顾渊那边推了推,“节度若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卤的下酒菜,你带的那壶酒闻起来就烈得很,干喝容易醉。” “醉?”顾渊看了看自己那壶酒,无奈地苦笑一声,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若是真能醉一天倒也好了……可如今这世道,我是一时一刻都不敢醉倒过去了……” 过了半晌,他听见女人幽幽地道:“原本以为顾节度当世英雄,金戈铁马,挥斥方遒不会有这等疑惑苦恼,也用不着买醉呢。” 顾渊没有答话,他伸出手,从那张精致的瓷碟中拿起一片卤肉尝了尝,觉得确实还不错,不是那些街头巷尾酒家的味道。 “青州这边偶尔会有从南洋过来的商船,会贩一些少见的香料,我都加进了里面,因此味道会和市面上来得不那么一样。”女人见他嚼得津津有味,出声解释道。 “夫人好手艺……”顾渊点点头,不自觉地便与这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下去,“只是有这么好的手艺,还一个人在这边喝闷酒?” “我刚才说了,原本陪我喝酒赌钱的那个人……估计现在已经逃到江淮路了吧——只留我这一个弱女子在此,还想着保全他收藏的那些字画财产。”女人笑了笑,倒是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 “——我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志趣相投……成婚时候人们总说我们郎才女貌是多么登对的夫妻。开始十年也的确如此,他在官场上打拼,可惜他仕途一直不顺,辞了京官,被放到淄州做知州,之后便在这地方研究些金石字画,日子虽然平淡,可过起来依然算的上舒心…… 后来,说是金兵从济南府打了过来,他跟着刘老知州,投笔从戎,组织大军说是要抗金,我原本也很是振奋,以为我们家男人终与这大宋官场上其他人是不同的,当此国难,他也是可以依靠的父母官——只没想到……淄州之战他却是率先弃军而逃的那个人。” “所以,夫人便一直盘桓在此,不愿南下?其实从青州到扬州,顺风顺水不过是七天的路程……”其实那女子说到这里,顾渊也大概猜出了这位女子的身份,可他却没有急于点破什么,似乎只是想将这场黄昏时的偶遇持续下去。 “嫁了个这样的夫君,我哪里还有什么南下的理由?不若在这青州城里看着……看着顾节度建立不世功业,或者便与这自幼生长的故乡一同殉了罢。” 顾渊听了默默地将她的空杯添满,道:“战阵之事,不过是胜生败死,勇气胆怯罢了,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可言——说出来也不怕夫人笑话,我第一次上阵的时候也是浑身发抖,连剑都不大会用呢。夫人应是洒脱之人……既然与赵知州还有余情未了,便南下去寻他将事情说清楚,何必在此喝着闷酒,跟素不相识的人,说言不由衷的话呢?” 他说到这里,倒是让面前的妇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这女人打量着顾渊,言语之中全是酒后的媚态:“顾大节度,你怕也不是什么洒脱之人?何苦要来这里劝我洒脱呢?” “哦?”顾渊挑了挑眉毛,听出这女人话里有话,他刚想矢口否认,可转而想起赵璎珞的模样,所有的话语最后都变成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