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运河边,女真雄厚的军阵正如黑色潮水,缓缓向河岸漫去。 此时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就会发现自靖康以来前所未有的奇观: 一直自诩野战无敌的金军此时正以一种谨慎姿态调整自家阵势——他们甚至没有趁着宋军大军自河上岸时的混乱发起突击,而是以渤海弩手在前,女真本部精锐在后,沿着河岸缓缓向北推进。 作为金军主帅,完颜宗弼此战一改自己曾经的作战风格,哪怕嘴上说得骄狂无比,可真的对上他口中那只顾狐狸,实际用兵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 他已经意识到泥泞的河滩和不住的雨势正让自己的骑军优势化为乌有,于是只得不急于求战,反倒求稳求存——学着宋军的办法去对付宋军。反正他手下女真战兵,依然有着冠绝天下的战斗力,即便是做这种硬碰硬的交锋,他也有十足把握将顾渊那支用了半年时间七拼八凑起来的大军压垮! 而击灭了顾渊的主力,从京东到两淮甚至两浙路,这千里南国还有谁能挡他完颜宗弼的雷霆一击?所以对于这场近乎宿命般的决战,他可谓是拿出了超乎寻常的耐性! 此时,双方骑军都被泥泞绊住了脚步,谁都无法发起果决的骑军突击。步军方阵的调动虽然也收到天候影响,可正因如此,变得更加大胆。比如,宋军右翼那支精锐重甲步卒混着大约两三千轻骑,根本不去管周围虎视眈眈的金军游骑,居然就在战场上开始了强行军! 可金军拿他们确实没有办法,轻骑袭扰收效甚微,而如果调动重甲步兵前去拦截,多少会破坏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战线! 可完颜宗弼身侧,万户赤盏见了这场面,几乎是立刻转过头,急切说道:“四太子!宋军也料到我们要变阵!但他们的调度出了问题,现在只有中军列好了阵势!两翼都还没有就位,咱们趁他们还在登岸,冲上去吧!这种天气,正适合咱们勇士一展勇武,就算是打成烂战,我就不信宋军是咱们对手!” 完颜宗弼听罢,举起了手,却迟迟没有挥下。他迟疑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道:“赤盏……某以前也像你一样,总是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对面那顾渊,性如孤狐,其心难测,你怎知现在看到的,不是他故意给你看的?咱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是按照之前所想,密集队列、中央突破!却不要给他留半点破绽!” “四太子!”赤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完颜宗弼摆摆手,止住了。 在他令下,除了少量精骑上前袭扰,其余兵马被坚决地一分为三。 其中收拢回来大约七千多骑军被重新部署,选出五千精锐下马列阵左翼,剩下两千余骑被他布置在阵后,打算留作备手使用。 贴着河道布置在右翼的军阵则以六千带甲弓弩手为主力,辅以少量重步兵支撑。这些绝大部分是渤海人和少量的契丹以及北地汉儿军,由自己另一亲将韩常领着,这时候已经开始向水城上还在坚守的宋军抛射出箭雨。 至于中军,完颜宗弼压上了重注,除了赤盏本部八千余人,还加强了这回带来的一千铁浮屠和两千合扎猛安!这些兵马全是女真一族中的熊虎之士组成,浑身披挂着森然重甲,刀劈剑砍不入,列阵于此就是打算让他们如同一柄巨斧一样从中央斩断宋军战线! …… “快!快!快!金贼狡诈,打算击我侧翼!全军南面列阵!弩手在前将他们的弓弩手给俺老韩压回去!” 北运河西侧战场之上,宋军正拼了命地从船上跳到河滩之上。张荣派来的那个水军统领尽了最大努力,将大量吃水较浅的船只直接冲滩充当临时的栈桥码头,而大队大队的宋军就冒险带甲,从运兵大船跳到那些平底船上。因为雨天湿滑,时不时地还有人落水,扑通一声便沉下去消失不见。 韩世忠的将旗早就已经顶到了左翼阵列之中,那里已经聚拢了五百被唤作“背嵬军”的亲卫甲士,并且以此为核心,呼喝大军在雨中列阵。 这长大的汉子此时挥着长刀,又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将痞样子,嬉笑怒骂,与身后军士开着混不吝的玩笑,鼓舞士气。可只有随他日久的甲士才知这位统制此时心底的焦灼。 他不断地踱着步子,不待一个方阵整理清楚,便催动他们顶到锋线之上!雨帘之后,已肉眼可见金军正在压来,两军相距不过一里,若是天气好,其实已几乎进入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之内! “韩统制!水城,呼延将主请援!” 水城上呼延通所部携带的弓弩有限,在与金军那六千弓弩手一番对射之后现在已经被完全压制,只得掩身于盾牌、甚至是尸身之后,根本抬不起头来! 韩世忠看了看周遭,自己这边大约已经整理出来十个指挥的方阵,觉得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于是将一员副将留下整理后续登岸队伍,自己则挥军向前,想要尽力保下那座拦河水城,也是保下水城之上死伤惨重的呼延通所部。 他眯起眼瞥了那边一眼,冷冷吐出一句军令:“告诉呼延通,让他给我像钉子一样钉在那!等着俺老韩压上来救他,在那之前,老子一个援军也没有!”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的右翼,大约七千梁山军这时候居然已整束停当—— 因为他们头领张荣一直以来在京东路都是摆着一副听调不听宣的样子,所以顾渊也只能给他们尽量备一些甲胄,却没办法深刻地改变这支军队的习性。可他也没想到,在这家国危难之刻,那张荣居然舍得将自己手头一半的实力让顾渊带走,来打这一场靖康以来宋金之间规模最大的主力决战! 这些梁山水泊中世世代代捕鱼为生的汉子也许是为了兄弟义气,也许是为了那些朦朦胧胧的朴素家国情怀,终是披甲执刀,顶在了这宋金国战的战场上。 然后韩世忠看到了顾渊,他正带着自己那一千亲卫,填进两个方阵的结合部中,他同样没有骑马,披着一身重甲,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泥泞的河滩上。这里的土地已经吸饱了水分,哪怕他穿着泥鞋,也像是每一步都被这湿软的河滩往下拽一样。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