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里最大一处宅院原本就被赵殿帅改做了她的帅府,顾渊来了之后,更是不客气地鸠占鹊巢,直接坐到了上首主帅位置。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处敌前行营布置很是继承了一些胜捷军的军议风格:一幅巨大的沙盘摆在正厅之中,上面用红、蓝旗帜秘密标志着敌我两军态势,淮水沿线,自上游淮阴至楚州下游五十里,均有标志着女真游骑的红色三角小旗出没,不过多支宋军主力也已云集在此。 他对着地图沉思良久,将下巴抵在刀柄之上,缓缓感慨一声:“完颜宗翰这一次在这里已耗得太久,不就是想取得点说得过去的战果,好回去与我那兀术老哥继续争夺权势么……不管真相如何、损失多大,他们东路大军横扫京东路就是能拿的出手的战果,放到大金皇帝面前便能挺直了腰杆与劳师无功的完颜宗翰西路军争一争高低。” 他说到这,自顾自地一笑,定论般地说道:“当断不断,有失名将水准啊……” “……其实……这完颜宗翰未必是当断不断,他这个人用兵老辣,之前又派了完颜银术可帅兵渡河,怕是想在我们后方掀起什么风浪,不可不防。” 赵璎珞站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这军议现场,胜捷军有分量的军将都不在,甚至连刘光世这位客将都被他外放去建康紧急撤离那些官吏家眷,剩下军将都将他视作军神一样的人物,只觉得只要顾节度扬起他的将旗,他们只需要提着刀剑沿着他长刀所指冲杀便可,管他前面是壁仞千里的高强壁垒、还是戈戟如林的天下强军!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位节度判断失误的可能性。 至于淮水大营原来的将佐们,自王德、田师中以下十余人皆安静立在一旁。他们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对面那些来自京东路的同袍们,那些人大多神色冷厉,看向他们的目光也多多少少带着不屑。 而顾渊坐在主帅的位置上,迟迟没有说话,可全军上下却没有一人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仿佛他生来便应该坐在那里,而原本那抹明艳的火红色身影,如今被他的影子挡住。 不过,这位年轻的权臣也听进去她的劝告,盯着沙盘仔细思量了很久,方才慎重开口:“其实也无甚紧要……完颜宗翰这一战该是想以奇兵扰我后路,直击建康、扬州这等重镇,甚至再弄险一些,来一次马踏临安也并非不可……只是如今我军主力已云集淮水南北,官家朝臣皆被我带来这淮水之侧,有八万男儿胆气在这,他完颜宗翰那支偏师实在是造不成朝中诸公震动,也影响不了咱们淮北决战之局。” 他说着,霍然起身,扫视在场众将,目光有如炬火,烤灼与之对视的每一个人:“……他完颜宗翰要打一场政治仗,我又何尝不是?既然如此,大家也都不要再纠缠什么——我意已决!明日佛晓——背城列阵!锐胜军、天武军、京东军、摧偏军共计两万六千人,由南自北展开,邀战金军!” “是——” 大厅之中,半边军将甲胄铿锵作响,轰然称是! 而另外半边,田师中、王德为首却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顺德帝姬,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决定——毕竟张俊向他们交代的可是听从殿前司指派,而非听从顾渊调遣。这位顾节度,却老实不客气地直接点名了他们之中战斗力最为雄厚的锐胜军与天武军! “好!”赵璎珞却没有半分犹豫,盯着眼前沙盘,点头应下。不过她稍一思索,转眼又疑问道,“当面金军接近五万,咱们明日佛晓只以这四军出击?还是待韩、刘二位将主将骑兵带过来再说吧?” “他韩世忠就在八十里外,走的是我们上次奔袭的老路,带着的却是整个大宋规模最大的骑兵集团!还有刘国庆的三千白梃兵加强于他,要是自己再摸不过来,不如自己找个地方撞死算了!”顾渊摇摇头,道:“至于明日这泗州城下——金军定不会贸然冲入城头弩箭射程之内与我们交战!所以城头三百步距离之内,能摆开的部队也就差不多这么多;再说,淮水八万大军,能打的也就这么多……我已经压上了全部的筹码,剩下的就看完颜宗翰如何跟牌了!” “原来如此……”赵璎珞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喃喃自语。 “如此什么?”顾渊还是笑。 “原来你不仅是个私盐贩子,还是战场上的赌徒!” 顾渊听到这里,笑得却更加畅快:“之前胜捷军历经血战,每一次确实是用命在赌!可明日之战,却是不用的……璎珞!明日你只需要在这城楼之上,陪着官家一起见我军破敌便好!” …… 完颜宗翰是被低沉的鼓声和悠长的警号给唤醒的…… 宋军白日里明目张胆地向泗州城增兵已经远远补充和轮换的需要,只要是打过几场仗的老卒都能看出来宋人是等到了援军想在这淮水之北与之决战。因而完颜宗翰前半夜根本睡不着,一直在巡视各营,检查防务,一直忙到后半夜方才合甲睡下,却只觉得根本没有睡上多久便被连串的惊呼给吵醒。 待他冲出营帐之时,只见一众巡夜的猛安已立在自己帐前,就连高庆裔也慌慌张张地披上了半副铁甲。 “怎么回事?”他冷峻地问道,不过听着从东面泗州城传来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声也能猜到了个大概。 “宋军出城列阵……”高庆裔刚刚回了半句,便被破碎的马蹄声打断。 “报——”一员斥候疾驰而来,不待停稳便滚鞍而下,“宋军战书!” “对面到底在玩什么花招?”完颜宗翰皱着眉,可心头却多少有了一种释然和解脱的感觉——这些天来,他顿兵于泗州坚城之下,进退两难,而今日之战无论斩获几何,都能给他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撤军理由。 他这般想着,展开信笺,只见那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寥寥八个汉字,写得竟比自己的笔触还要难看! 战书曰: 兀术已退,徒留何苦? 而且居然还好意思在最后大大咧咧写上了一个落款:顾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