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十一月初七 女真西路大军在彻底遮断汴京西、北两个方向之后,开始驱役着大量辅兵、民壮在城下掘进长壕。 由于他们之前推进的速度太快,大量攻城器具、甚至连辎重粮秣都没及时跟进上来,此时掘进也不过是为之后架起砲车、攻城具做准备,顺便也试探一下城中守军是否还有出战之心。可当面宋军别说出城袭扰,就连城头守备都显得寥寥,偃旗息鼓的样子甚至让最为骄狂的完颜撒离喝所部都起了疑心…… “这宋军怎地前后跟两支兵马似的,虎牢和荥水打得那样惨,咱们光是领军的猛安就折了六个进去,现在又胆小的跟个兔子似的,就是不出来!” 拼命挖壕掘进的队伍里,时不时便有人开始抱怨起来。 这些阿里喜们现在倒是不害怕与宋军厮杀,只想着能趁乱割一两个人头回来,辅兵转战兵,以后不必再干这种脏活苦活。可他们的结果往往是当即挨上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那些往来巡弋的正经战兵不耐烦地朝着他们吼道:“……闭上嘴,仔细干活!” 此一次南侵,因为宋军的节节抵抗,以及漫山遍野活跃着的、打着官军旗号的那些义军队伍,金军再不可能像之前数度南下时那样四处出击,去强征签军、去抓来百姓作为攻城炮灰。 更何况,以如今军事技术的进步,那些对于战争有着天然敏感的女真军将们也觉着,目前已不需要花那些力气,驱使人命扑城填壕了。 战争的面孔在细微处已经发生了改变,没有什么雄关坚城是改良过的配重投石机砸不开的——便是汴京这等城池,届时也不过是多花一些时间力气而已! 只可惜,他们折腾了整整一日,城中宋军就是死守不出,万胜门城头,只有一面“顾”字大旗有气无力地飘扬在城头,那似乎就是顾渊尚在城中的唯一证明。 “顾渊……真的入了城中?” 汴京城下,西路大军新扎下的大营之中,重临此地的完颜宗翰却没有上一次那样的胜券在握。不知怎地,他隐约中总觉得这汴京四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叫他浑身不自在。 “千真万确!他一路回撤,是某的一个老猛安亲自带兵咬在后头,亲眼看着他入得城的。”回答他的自然还是完颜撒离喝,这位年轻的宗室亲将如今已压过了银术可这般资深战将,手握两个万户。他注视着汴京高耸的城墙,言语间难免有些洋洋自得:“粘罕——依某看,宋军已然丧胆!咱们真的要等攻城器具拉上来么?那至少还要费四五天时间!不如我带本部兵马,先蚁附攻城试探一番,说不得这汴京,便如上次那般一战而下!” 而这番听上去颇为狂妄自大的言语,居然立刻就引得周遭一众军将的点头附和。 完颜宗翰没有立刻反驳,他扫视一圈,发现只有完颜银术可与他一般满面忧色。他迎着自己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却始终未发一言。 “蚁附?” 完颜宗翰无目的地摸着自己身上的甲叶,只觉那上面寒意透着指尖不住地传来,让他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恍惚一下,面前,那些女真万户与猛安也不知听了句什么笑话,忽然间便哄堂大笑起来。显然,连串的胜利,让这支女真兵马又找回了曾经的骄狂……尤其当汴京近在咫尺,二次灭宋的大功就在眼前,这些人更是如同饿极的狼一般,红着眼、叫嚣着、咆哮着,只想冲入这堂皇的大宋国都,全然不顾那城中还有什么可供他们劫掠! 完颜宗翰觉得自己的血开始渐渐冷去,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正在失却对这支庞大军队的控制——以完颜撒离喝为首的新一代军将们,他们未曾历经阿骨打老皇帝起兵时的艰辛苦难,却眼睁睁看着一个庞大的女真帝国奇迹般地被一代人建立起来! 他们地渴望着,在这场战争中赢得更大的功勋! 而自己这把老骨头,就如一只老去的狼王,今日也许还能凭着多年的积威暂时压住这些年轻军将们的不满……可当他将他们投入到当面这场不知结局的战事,当这些女真武士的身影被那道高大厚重的城墙阻隔,他是否还能掌控得住这支军队,让他们遵循着理智与军令行事,而不至变成一群嗜血的野兽? “蚁附?”他又大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如同身上的甲叶一样冰冷。 “对!蚁附!” 完颜撒离喝点了点头,此时已难掩神色间的兴奋:“我军中至少能召集五六百善攀援的精锐兵马!粘罕!宋军在阳桥镇的抵抗就已经流于形式……万胜镇那样坚实的阵地,都不战而逃!他们哪里还像是能够抵抗的样子?咱们摸上城去,夺下城门,这汴京、城里的顾渊、还有大宋小皇帝……都是咱们的!” “你往南撒出去的兵马,可有什么回音?”完颜宗翰扶着刀,仰天看了看黑沉沉的云翳,没有再去讨论是否攻城的话题。 完颜撒离喝为此一怔,想了想方才应道:“方才过去两日……汴京周遭全是平原,咱们五六千骑军撒出去,都不知该往哪处去找。” 他犹疑了一下,却还是将心头疑惑问了出来:“——粘罕,顾渊麾下最能战的两支兵马已被咱们击破,你如何会觉得宋军还有备手?” 而他的面前,这位统帅着大金最精华半数兵马的元帅此时却只是迟缓地摇了摇头,低声与他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闻着这风里的味道不对罢了。” 他说着说着,再一次抬头仰望阴霾的天空,沉默了下去。 许久之后,完颜撒离喝终于听到这位元帅轻叹一声,似是在对他,又似是在自己言语:“两年了,这汴京……又是一场围城、又是一场好雪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