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爽简单地行礼告退。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宇文成思悄悄地看了父亲一眼,宇文化及的脸上没有什么惯常的表情,看不出来喜怒,不过很放松,整张脸看不出来一丝丝紧张。宇文成思稍稍安心了一点,就算宇文成都有什么,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还有一些商量的余地在。至少就算是潘爽想怎么样,他也要对付得了宇文成都才行。她的哥哥比她懂大局得多了,拎不清的只有她自己。
宇文成思很不适应这样的氛围,指着蜀王和汉王的尸体找话题:“陛下,蜀王和汉王怎么办?”
皇帝没有说话,宇文成思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她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从内殿里传出来。“你想怎么样?”
宇文成思无比熟悉这个声音,蕊禾公主。在皇帝进去之前,没有人仔细地搜一下里面,这个事情说起来也不太可能,总不好在起兵之前把阖宫所以女眷的寝宫都仔细搜一遍。而且在宇文成思的印象里,整个上元灯会之所以办得这么热闹,也是因为蕊禾公主。蕊禾公主本来应该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万家灯火的。
不过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恐怕从皇帝一进去开始,蕊禾公主就在内殿了,包括宇文成思刚刚进去换了一身衣裳,蕊禾公主也定然尽收眼底。
“那里躺的是我的弟弟,是皇家的骨血,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想要怎么样?你,你们,都是杀人的凶手。”蕊禾的手中有一把短匕首,宇文成思记着,好像还是蕊禾生辰的时候她送给蕊禾的礼物,蕊禾央求了她好几次,她才答应为这把匕首开锋。如今兜兜转转,想来真是讽刺。
蕊禾公主的眼中并没有眼泪,不过声音沙哑,眼睛也红红的,想来是哭过了。也是,这么大的变数,不哭才不正常。宇文成思不知道,就在漆黑的内殿里,蕊禾公主流完了她这一辈子的眼泪。
宇文成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自己也清楚,这么大的宫里,就算谁都她都藏着一分利用的心里,只有蕊禾公主是待她最最赤诚的人。就算是曾经的琼花公主,靠近她也只是因为看上了宇文成都做驸马。蕊禾公主一个人孤单地长大,看起来那么多兄弟姐妹,却从来没有一个贴心的陪着她。她选择性地看不见这宫里的诡计争斗欺瞒算计,用最单纯善良的心胸来揣度别人,可是躲不过的,就是躲不过。
皇帝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更知道蕊禾公主对宇文成思的积怨,顺势就把宇文成思扯到了自己身后。皇帝温和地说:“蕊禾,这不干你的事,朕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你已经这么迫不及待地称帝了吗?”
皇帝的声音已然很稳,叫人莫名心安:“蕊禾,听话。父皇他终究要去的,朕,也终究要做皇帝的。汉王和蜀王趁乱反叛,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好一个罪有应得!好,陛下,我的皇兄,秀和谅才多大,怎么可能反叛?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姐妹呀。事已至此,蕊禾不知如何争辩,更不愿意再起波澜,只是,大哥哥也不会再挡你的路了,我想让他活着。”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宇文成思站在皇帝的后面,皇帝八尺的大高个儿,挡住了宇文成思看向蕊禾公主的视线。皇帝的后背挺得笔直,宇文成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皇帝问:“蕊禾,如果今日杨勇和朕易地而处,你觉得他会愿意让朕活着吗?”蕊禾公主沉默,答案显而易见。“蕊禾,你年纪还小,遇事也少,我不怪你。很多事情都是争来的。并非是朕不能容人,他们也断然容不下朕。蕊禾,回去吧。今夜的事情就当是一场梦,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当明天的太阳升起,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蕊禾的眼中已经有了泪,但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蕊禾向着皇帝跪下,用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上:“二哥哥,你已经赢了,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当然是由于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宇文成思看不见皇帝脸上的表情,只是看见他的后背在微微颤抖,蕊禾此时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是凌迟。
宇文成思退了一步,从皇帝身后转出来,大步地走向蕊禾公主,大力地拉扯着她,要将她送回公主寝阁。“宇文成思你这个叛徒!”“你这么做对得起谁!”“你忘了谁提携你到统领!”宇文成思抿紧了嘴唇,不说还好,一说就来气。蕊禾公主的嘴也没有闲着,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大骂:“杨广!你这个心冷手黑的混蛋!无父无君的混账!......”
蕊禾从小生活在宫里,没有哪个宫人敢不对她毕恭毕敬,听过最狠的骂人的话也就这样了。皇帝的脸上浮出讥讽的笑,当初他被杨勇排挤到边境去带兵,初到北境的那个晚上,他听完了这辈子所以最难听的话。
当宇文成思从蕊禾的寝宫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准备第二天登基的龙袍了。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裳绘宗彝、藻、火、粉、米,并间绘五色云。合开对襟,左衽在上,七八个手巧的女官在皇帝身旁忙碌,衮服是最最繁复的服饰,仅仅穿戴就要花上好久,更不用说设计和赶制了。
这身衣裳主要还是以黑色为主,并有正红、明黄绦以辅之。衣裳的用料和纺织宇文成思都看不出来。不过身后是数丈的摆,皇帝本人仪表堂堂,相貌俊美,身材也好,很能撑得起这身衣裳。宇文成思忍不住想,果然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这样刻板的衣裳,在皇帝身上只有端庄大气,还是不可冒犯的威严。皇帝的表情并不严肃,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不过此刻的他身上更多的是君主的威仪气度,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皇帝,诚然是能做皇帝的人。
宇文成思看着天色,寅时了,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明天太阳依然会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宇文成思会心地笑,最最阴暗压抑的时期终于过去了。这个明天,不仅仅是属于皇帝的明天,也是属于他们的明天。或许以后的路会比从前更难走,但是不会再有这样黑暗的时候了。
“成思,”皇帝问:“蕊禾怎么样?”宇文成思还没有得意忘形,先行君臣之礼,而后答:“蕊禾公主伤心,不过臣想着,时间久了,就会过去了。已经叮嘱好,最贴心的女官会贴身照顾。”宇文成思这话答得模糊,心里也模糊。前年的今天,是她带着蕊禾在上元节的灯会里玩耍,蕊禾说,那是这一生不曾见过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