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贵儿是皇后献给皇帝的,皇后经常敬献美人以固宠。朱贵儿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朱贵儿曾经想,爱人之心,当真能够宽宏大度如此吗?大约是不能的,皇后只是想要固宠罢了。陛下是皇后的丈夫,更是君主。只可惜,身为国母,其实能否得到皇帝的爱是无关紧要的,最最重要的事情是,能否得到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敬重,这才是立身之根本。朱贵儿没有做过皇后,见过的第一位皇后给她立了一个很不好的榜样,所以直到十几年后,见着了那位姓长孙的皇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其实朱贵儿想的是,趁着宇文成思不在,献给陛下。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想起“趁着”这个词,其实她不知道,皇后也是这么想的。哦,那个叫宇文成思的女孩子,去打仗了。
朱贵儿见皇帝的第一次,她跳了一支舞,她这么聪明的人,一支舞练了四个月,只为了君王一笑。朱贵儿有七分像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废话,同父同母的姐妹,能不像吗?只有靠近他,得宠,然后才有机会杀了他。那么高贵的人为了这么卑贱的人去死,不是很有意思吗?皇后看上去与陛下同心同德,实实在在是同床异梦。这不是也很有意思吗?
那支舞,是《越人歌》。皇帝看完了舞蹈,也听完了她的歌声,朱贵儿看到,皇后已经额上有冷汗,她收起心里的鄙夷和忐忑,低着头。老宫女告诉她,直视君王等于刺驾。其实后来她看过另外一个女子,不仅仅直视君王,还和他嬉笑怒骂。不过,那也是后话了。皇帝把玩着酒杯,看不出喜怒。他问:“你刚刚唱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朱贵儿恭顺地说:“但使九州归汉府,莫使越女空留恨。”“本来应该是什么?”朱贵儿用更恭顺的语气说:“做福恭千披华裳,佳人成偶玉成双。”皇帝眯起眼睛,朱贵儿解释道:“妾不喜欢这一句,皇后娘娘说,君王之心不可揣测,妾也知道不该猜测天威,可若是越女既不能揣测心上人的意思,又与之语言不通,难道不是要错过这一段情爱了吗?若是大家都说汉话,自然能说清楚点。”
“过来。”
朱贵儿摆出一个单纯的、甜美的笑,走到皇帝近前,跪了下来,还没有跪稳,便被一巴掌扇得有点晕。皇帝唇角有笑:“知道为什么挨打吗?”朱贵儿跪好:“知道。”皇帝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后淡淡地说:“册为美人,赐居嘉欣苑。”朱贵儿行大礼,谢恩,眼角却看向皇后。皇后瞧着朱美人,不知惊慌的是她擅自改了词,还是惊慌皇帝震怒。她忽而明白过来,这一幕,与她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何其相似!她当初揭破了皇帝夺嫡的决心,挨了一巴掌,朱贵儿揭破了皇帝想要征服四夷的决心,也挨了一巴掌。可是过后,她们都被皇帝选进了后宫。
皇后并不太忌惮,她有嫡子,有后位,有权势,有真正拱卫她的人,就算是朱贵儿有两分颜色,论起来容貌,谁不是在她面前黯然失色?朱贵儿有什么?
朱贵儿也并不打算忤逆皇后,毕竟,改词也不会牵连到皇后。皇后献美,足以让她得幸,然而得幸容易得宠难,同张丽华七分相似的容貌,足以让她得到皇帝短时间的眷顾,至于长久的宠爱,但使九州归汉府,这还很不够。
后来她还是活下去了。经历了天翻地覆之后。唐宫的日子与从前并没有太大的差距,不过现在的君主是一位抠门的皇帝,朱贵儿的菜,每日少了三分之二的定例。她不算得宠,也不算不得宠,准确地来说,宫里就没有什么太得宠的妃子。他像例行公事一样过来和她一起吃顿饭,心情好了就多说两句,她附和两句,夸一夸圣明公道。心情不好了,也不会找妃子出气,她沉默着吃饭就好。她看不出来后来君主的喜欢,不论奉什么茶,都会被喝掉三分之一,不论用什么菜,都是一菜两筷子。然后睡一觉。发挥稳定。朱贵儿大概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能见到他一次,每次除了衣服不一样,其他没什么变化。
这样也很好。
只有一次例外,贞观三年的时候。他明明一旬之前刚刚宣召了她,却还是来了。那天他心情很不好,菜都没有吃几口。她不打算做解语花,也根本不感兴趣。直到上了床榻,他却突然坐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宇文成思死了。”朱贵儿没做声,睁开了眼睛,她没睡着,骗不过他。他说:“其实我一共就见过她四面,算上战场那一次。”是“我”,不是“朕”。朱贵儿等了很久,却没有等来下文。后来她真的就睡着了。她知道,最后一次了。其实那个时候开始,他身边早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了。但是嘛,君主都是这样的。他会习惯至高无上的权力,会习惯□□,习惯孤独。
朱贵儿偶尔还是会想起来宇文成思,那么明艳的女子,生时轰轰烈烈,死时却悄无声息。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其实至少,宇文成思不算是一个坏人,只要不挡她的路,对她真心相待,宇文成思就不会算计她。朱贵儿想,其实,她不怎么聪明。宇文成思没学会怎么在宫里过得舒服,还不如自己的。要么,像那位长孙皇后一样,得到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敬重,如果实在太难,可以退而求其次,像宇文成思一样,得到君主的倚重与信任,再或者,像她自己一样,得到君主的认同和欣赏。她从来不争,从不滥言,也不生事,永远乖巧地沉默着。出头的鸟最先被打,反正她也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