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辞本以为她这一阖眼就该是千古长眠。
不曾想世事无常,她以为的终结,其实不过从头再来。
小年朝这日,春风恰好遇朝阳。
午后一阵艳阳一阵急雨。
来去不过放凉一盏温茶,旧尘便被洗刷殆尽。
旧尘净,新曲扬。
混沌将破,神魂即归。
一阵坠崖般的下落感,将师辞从一片白茫中唤醒。
疼痛紧随而来。
浑身筋骨像被人生生折断了揉碎了又一刻不停地重塑完整,疼得人止不住颤抖。
她眼还未睁,不由蜷缩起身子,一呼一吸都是煎熬。
颠簸之下她腹间直泛酸水,心下澹澹。
耳旁嘈杂不断,行人跑马、叫卖还价、嬉戏欢笑......甚至还有震天锣鼓。
师辞难耐地喘着气,分不清所感所闻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她不是死了?
离魂后她犹在靖国公府停留了一些时日,亲眼见着傅伯依着她的遗愿将她的尸身焚化。
浓烟升腾几乎遮蔽日月,声声哭丧也犹在耳旁,这种种,总不会都是她的幻想。
可肉身既焚,如何还会有这般真实的苦痛与喧嚣?
究竟怎么回事......
她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甚至不惜发狠朝自己的舌尖重重咬下去。
血腥气顷刻弥漫整个口腔,她终于凭借这一丝得来不易的清明,冲破脑中的拦路云雾,睁开了眼。
入目即是四方车厢壁。
初见光的眼眶有些酸涩,师辞揉了揉眼。
正要仔细查看,马车却适巧在此刻急转方向。
她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狠狠甩向车壁。
痛上加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用尽十成力气才险险抑住将要脱口而出的呻/吟。
十几年的沉淀,她早就不是曾经那个遇事慌乱只知哭哭啼啼的她了。
现今处境不明,外头驾车的也不知是敌是友,她不能冒险让人知道她醒了。
剧痛撕扯着每一寸肌骨,她无力思考,只能蜷缩在角落,静静地,等待这一阵痛渐渐平息。
车里燃着一种她辨不清成分的香,过分浓郁,熏得人愈加头晕脑胀。
她强忍着痛楚,伸手取过一旁的玉拨片,颤手将香压灭。
然而也正是这一举动,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袖口的双面绣纹饰完整地呈现眼前。
师辞登时惊愕瞠目。
下意识地,她低头去翻开自己的衣装,动作间几乎称得上是慌乱。
袖口波粼纹上三尾游鱼......以及衬裙下摆处那个只有坊中人才知晓的靛青色暗绣“清”字。
不会有错。
这是清坪坊的考课服。
背后霎时爬起丝丝凉意,口舌也麻木如同针刺。
为什么会穿着这身衣裳?她早就不再是那儿的人了。
况且清坪坊也已收归教坊司,官家的舞乐坊,如何能够再用原先的私制服饰?
想到一种可能,师辞蓦地直起身,打量马车的目光里闪着心惊。
楠木车壁镂刻透雕,到处镶金嵌宝。
上等丝绸被随意地踏在脚下,车窗帘用白玉象牙轸固定悬挂,连角落用来观赏的假花假草,都是用金子压的薄片裁剪制成。
一辆马车,竟也要如此奢靡铺张。
大尧虽说曾经国富民强,但先道明年间边境战事不断,国境内又接连几场天灾疫病,内外两头都需要大量的银钱,早已不复当时盛景。
后来先安内再攘外,等到一切平息,道明帝以身作则,提倡勤俭以恢复国力,上下臣民自然响应。
如此情境下依旧我行我素这般行事作风的,满城境内她只能想到那一人。
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浮现心头。
唇瓣已近惨白,她伸去翻看金叶片的指尖不住轻颤,说不清是激动更多些还是震撼更多些。
当叶片被翻转,背面印着的“汝阳”二字清晰地映入眼帘,师辞如遭雷击,眼泪失禁,争先恐后涌出眼眶。
她死死地攥着那片叶子,掌心被金子尖锐的边缘纹理戳得生疼。
但她无心去管,而是着急证实什么一般,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口往左肩上看——
是更胜冰雪的一片白净。
师辞头脑发懵,脚里一软跪坐下去。
金叶片来不及脱手,在她掌心划破一道又深又长的裂口。
鲜血殷红,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裙上。
她却好像忽然察觉不到疼了似的,低垂着眼,浑身轻颤。
像在哭,又像在笑。
光凭衣裳她有所猜想却不敢相信,但这些汝阳王府的金叶片,与她左肩上那道本该有却消失不见的疤痕,让她不得不信——
她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清楚是何种缘由,但她当真......
死而复生了。
回到原点,重活一次。
这一年,是道彰三年,她将将十六。
*
与此同时——
蘇和楼二楼翠竹雅阁。
陆无缄没个正形趴在红木栏边,手里空茶杯抛了又接,满脸写着意兴阑珊。
未几,忽地溢出一声长叹。
太息声果然引得他对面坐着的人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那人身着白衣狐裘,手中一把鎏金镂雕折扇几回颠倒翻转,将他的面容挡得不甚明了,只能隐约窥见不俗眉眼。
那是极短暂的一眼,停留甚至不及弹指瞬息。
陆无缄回头看看无动于衷的那人,又一声叹。
同时正襟危坐,指尖不断点着桌面,就差直说“快问我什么事”了。
没成想,对面的人这回竟是连看他一眼都懒得。
陆无缄一口气梗在心头,手指头伸到那人眼前,一根一根掰着数:“‘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