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登基之初便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退回,怕是一生都将受民臣饥辱。如此一来,我国便只有动兵拿回疆土,届时只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我自是不愿开战的,便想到了‘并国’之措,两国和立,化合为一,共载民物。”
岁岁手上清扫香灰的动作略微停滞了片刻,理清他这段长篇话语的脉络,道:
“若如你所说,世上再无靖鄢之分,天下趋于大同,诚然乃理想之境。可抛开诸多困阻不论,且谈这最后一步,两国化一,势必有一国君王要退位,谁能甘愿?”
江休言摇了摇头:“岁岁,自昔年目睹贺姝与廉江之死后,我总困惑,皇权究竟是为了护守江山治国统法,还是簇拥集权一层一层地向下剥削?居高位者往往看不见草芥是如何行力过活,既然不知,又何以治理?”
“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如家禽般被圈入阶级的囚笼,被钉得死死的,如此三六九等,位阶分明。”
说至动情处,他不慎牵扯到自己受伤的背骨,却仿若未觉,仍在滔滔:“我不愿万里江山冠一家之姓,不愿官民阶级泾渭分明层层压迫,我甚至不愿看见……”
“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人”字的发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宣读一封绝笔。
熏香终于燃好,岁岁阖上香盖,瓷盖碰撞时发出脆响,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心底的荒原在震裂。
这番言论江休言此前也同平华帝探讨过,平华帝初听时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可岁岁是平静的,至少面上平静如常,但这不代表她不震撼。
她确确实实感到震撼,连心跳都仿佛和着山谷的回响一下一下地颤栗着。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
她沉吟许久,半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
江休言正琢磨于这句没头没脑的回应,便见岁岁收拾好案上点香的用具,轻快地小跑至院外,好似解开了什么重锁一般。
春光明媚,她回过身来冲自己招手,眼波里漾着春日流光,笑得真稚,“那便说定了!今年雨多,你我一道淋个痛快。”
江休言不知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强撑着身子下床,步履蹒跚,朝她走近:“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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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延殿坍塌后,数十名宫人葬身乱木之下,平华帝膝下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也化作焦骨命丧黄泉,世人皆称此乃大鄢国运衰微的凶兆。
春风沉醉,烟柳纷飞,晨光在宫阙楼台间铺下一层层淡淡的金影,只是深宫幽怨,便连这光影也都是寂寥的。
而春花不问世事,依旧开得这样繁盛。
后院里,梁去雨推来素舆,透过窗棂望向枯坐于昏暗老室里的梁归舟。
他已经一连这样坐了三日,双目无神地低垂,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座干枯的古井,随这间阴暗的屋室一齐发潮生霉。
梁去雨:“四哥,今日春光好,开了好些新花,我推你去院里看看吧。”
说着梁去雨将素舆推至梁归舟跟前,轻轻躬下身子,想将梁归舟扶至素舆上。
梁归舟抬起眼,猩红的血丝如藤蔓般密布在双眸间。他愤怒甩开梁去雨的手臂,推翻跟前的素舆,阴沉沉盯着屋外天光。
他恨着如此明媚的春日,也妒忌着。
梁去雨抿了抿唇,默默扶正翻到在地的素舆,仍旧温声道:“四哥,太医说总这样闷着不好,身体会闷出病来。”
“病?”梁归舟讥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怕什么病?”
梁去雨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自责:“怪我,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我情愿双腿残废的是我自己。”
像是被“残废”二字点燃,梁归舟猛然瞪过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去雨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中的阴霾,连喉头都有发涩,只能怯生生唤出一句“四哥……”
而他愈是这样怯懦,梁归舟便愈是感到厌憎
他伸起手想揪起梁去雨的衣襟,却如何也够不到,双手在空中费力地腾,滑稽得像捕蝶的黄口小儿。
梁归舟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可双腿连发力都不知如何发力,仿佛陷入沼泽中被泥泞封堵了下肢一般。
他跌落在地,周遭的下人上前欲扶,梁归舟大吼:“滚,都滚开!”
梁去雨连连屏退下人们,缓缓扶梁归舟回到座椅上,耐心理清他衣上的褶痕。
梁归舟拍开梁去雨的手:“好啊,既然你内疚,那你为何不和老三老五他们一起下地狱?梁去雨,你何止是应该废去双腿,你早就应该死的!”
梁去雨双手僵直地耷拉在两侧,再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随着“咣当”一声,桌案上的物什也被梁归舟挥扫在地。
梁归舟指着门口:“你也给我出去。”
梁去雨没做声,将将踏出两步,还是转过身来,沉默着收拾好散落在地的物件,才退出房间。
待人都走远,梁归舟深重地叹出一声气,转而将双手搭在桌沿上,双臂用力撑着身体,希冀能够借力使双腿站起来。
然纵使努力到满脸涨红,汗流浃背,也不过是徒劳罢。
于是他开始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一下又一下猛烈挥捶的拳头里满含痛恨与怨憎。
却不知该痛恨谁,怨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