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停下了脚步。本要掀开浴帘的手,顿在空中。
钟鹤僵住了。
他闭上眼睛。本就红着的眼眶,滴出两行泪。
为什么还是这个陌生而可怕的称呼?
崔若愚难过极了。她多希望钟鹤没有喜欢过她。
因为她甚至想不起她跟钟鹤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钟鹤愿意为她做这些事。
“丞相。崔若愚真的不值得。”她艰难地说。“时过境迁。也是崔若愚年少无知,不懂如何互相包容,而是选择了逃避。就当是造化弄人——造化是真的弄了不少人。”
“但无论如何,丞相你也已经贵妻娇妾,多子多福。无需在崔若愚身上浪费时光。过去的一切,是崔若愚心甘情愿,丞相没有半分过失。如今丞相一切安好,没有因崔若愚损失,已经是上天饶恕崔若愚过错。我不能一错再错。”
“为什么?若愚,你是不是忘不了司马师?”钟鹤有些恼怒:“论卑鄙,司马师曾经暗箭伤人,在终南山上几乎要了我们的命。论阴谋,他故意撺掇曹绫,让夏幕陪嫁,企图拴住我。论狠毒,司马师连妻子舅弟都杀,世家子弟、黎民百姓,无不荼毒。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你,而我,无论做什么,都抵不了罪过?”
“为什么?”钟鹤哭腔浓重。他猛地把她抱进怀里:“若愚!饶我一次。饶我一次。”
“丞相。我很难过。不是因为我拒绝你,就会失去门生举荐的机会。而是你我的相遇,让你痛苦。这让我很难过。但我……不爱你了。无论丞相要如何惩罚我,报复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崔若愚狠下心来。
钟鹤闻言,放开若愚,仍然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眼底的愧疚看得一清二楚。他苦笑着说:“若愚。你竟然认为钟鹤哥哥会惩罚你、报复你。你的钟鹤哥哥会这样对你?”
崔若愚自知失言,只能低下头。“是丞相给了崔若愚一条性命。丞相想收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司马昭心头微微一颤。一模一样的话,他也曾说过。
恍如隔世。那种卑微到尘土中遇到的救赎。
原来她是被钟鹤救过?他没有深究过她和钟鹤的事,只知道曾经是个小书童。却不知道钟鹤对她有救命之恩。
他稍稍理解了她的粗野。
那边崔若愚哽咽着说:“造化弄人。丞相还是放下吧。丞相的门生,崔若愚没有资格当。长公主的家宴,崔若愚也没有资格去。希望丞相能把崔若愚的话当真。不需再来了。”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真的不可饶恕吗?”钟鹤痛苦地看着崔若愚的眸子。
“不是饶恕。是不爱。钟鹤哥哥,我们之间不是爱。”崔若愚终于也哭了。“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难过了!过去那么多年,没有我,难道你就不好好过日子吗?不欢不乐吗?何苦来哉?”
司马昭一向很反感为了儿女之情哭哭啼啼。男女婚配,天经地义。没有什么爱和情。世人不必为这些琐事而苦恼。
痴男怨女,尽是消遣。还不如方才谈女子入仕的事呢。不如让他好好听听,钟鹤还有多少花招。
司马昭听着崔若愚的哭声,头都大了。心底也莫名地烦躁。
他对这种烦躁相当陌生。自从父兄都离世之后,没有任何人能激起他真正的怒气。在朝廷上八面威严,都是收发自如。
司马昭强迫自己深深地呼吸,平静心绪。他不可能为了这种情景而失控。
不值得。
“怎么不是爱?我们明明同生共死,两情相悦。怎么不是爱?”钟鹤不依不饶地抓着崔若愚的手。赤红着眼睛逼问她。“你走后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天每夜合不上眼,一到黑夜雨夜就做梦梦见你在外面被人欺辱,喊着我的名字,若愚,你说说这是什么好日子?”
“我不得不跟曹绫成亲,为了报复她,为了报复曹家和钟家,我找了很多很多女人,我让小妾生下我所有的子嗣。我每次闭上眼睛,就奢望身边那些女子就是若愚。哪怕她们跟你只有微小之处相似,我也要拼命地欺骗自己,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她们为非作歹,伤害钟家和我的声誉,我依旧纵容包庇。我已经堕落入尘土。若愚,这是什么好日子啊?”钟鹤哭得不能自已。
崔若愚只能摇头。眼泪疯狂地落下,不知道在哭什么。“丞相。不要再说了。无论如何,你不可能抛下钟家,连带着不可能不娶曹绫。纵然我们能偷出几年光阴,你娶世家贵女是迟早的事。你希望我当什么?小妾?宠妾?我不可能接受的!你哭,你委屈,因为你觉得我就该接受你。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给司马师机会,却不饶你一次。你非想听,那我就告诉你!”
“司马师再怎么坏,他把我当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有自己想法的人。可以自己决定命运、不必然爱他敬他的人!够了吗?”崔若愚愤怒又倔强地看着钟鹤。“你呢?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人,怎么下得了手杀了我的好友还能满不在乎地提起他的死?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人,有我的爱憎喜恶,你怎么说得出不让我去探望王青的话?我嫁给你之后,你打算怎么对我呢?你说一不二?”
钟鹤愣在当地。他想不起王青是谁,更不记得她就是梁骥的妻子。
“丞相。不要再纠缠了。”崔若愚难过地说。“我十分感激丞相救命之恩。丞相提到的同生共死、两情相悦,就当是崔若愚报恩吧。我们根本走不下去。丞相不要再难过了。”
钟鹤看着她难过的眸子,却笑起来。“若愚。钟鹤哥哥最了解你。你若是对我真的失望透顶,你知道你会怎么做吗?”
崔若愚没说话。
司马昭在浴帘后出神。他一向爱揣度人心,此时也在琢磨崔若愚的心意。
钟鹤笑着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唯一的弱点是真诚。如果你对我已经毫无情意,你完全可以像柳绵那样,算计我,利用我。等入了仕途再把我一脚踢开。你完全能做得到,我不会抵抗。可你没这么做。正如你所言,司马师把你当人,所以你沉溺在他的情意里。你也还把我当人,不想算计我。”
崔若愚擦干了泪痕。没有说话。
“钟鹤哥哥说的对吗?”钟鹤低下头去寻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