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绫随章管事一路穿行过抄手游廊，眼角余光映着崔宅内各色雅致建筑、精致庭景，鼻中可闻寒梅冷香。
她能感觉到到一路行来，不时有府中丫鬟仆役偷眼好奇打量着她。
转过一道墙，不远处一名身着梅红夹袄、金簪挽髻的美貌妇人迎面匆匆行来，身后的两名丫鬟似乎还在与她说着什么。她抬眼看到谢绫和章管事，只停顿了一瞬，便快步向二人走来。
待走到谢绫跟前，她眼中已盈起了泪光，口中念着“这苦命的孩子”，一把抓住了谢绫的手。
“天底下怎有如此荒唐的事！”她边说边流下泪来，望着谢绫道，“这乡野村妇何其可恶，竟叫你过了十多年的苦日子，可怜的孩子。”
她如此情真意切，泪水涟涟，谢绫思考了一下，迟疑问道：“你是……我娘？”
章管事在旁咳了一声，提点道：“这位是老爷的如夫人，柳姨娘。”她特地在如夫人三个字上压了重音。
柳姨娘眼中一闪而过不快神色，用帕子拭了拭颊边泪痕，看向章管事：“此番劳章管事费心费力了。”
章管事面不改色，“老奴分内之事。”
这位柳姨娘名唤柳卉兰，是崔府最晚入门的妾室，出身也是最为低下，家中经商，乃是几年前崔霆前往江南办事后带回的。入门不久后她就为崔霆诞下一子，并依借着自己年轻貌美，深得崔霆喜爱，平日里便不是个省油的灯。
——以上，自然都出自于章管事之口，只是她口中还将那柳姨娘描绘得面貌全非，这才让谢绫认错了人。
章管事身为崔府当家主母何夫人娘家带来的人，心自然是向着自家夫人的，因而格外见不得这颇能作妖的柳姨娘。
谢绫喊错了娘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全都是假的，很快改口道：“柳姨娘。”
“好孩子。”柳姨娘摸了摸谢绫的头，“老爷和夫人今日一早便上香祈福去了，现下定在往家中赶呢。你我先去厅中候着，吃些茶点。”说着就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显得果真如自家人一般。
章管事落在后头，眼中露出不屑之色。
*
柳姨娘一路走一路问起了谢绫自小到大的境况，谢绫在脑中早已编好了说辞，套着阿青的身份叙事对她并不是什么难事，叫那柳姨娘一面听一面落泪，直道她命苦。
章管事在旁听着却是心头惊奇，谢绫之前在她面前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对她交代的一应事务只闷头应下，她还当其愚笨木讷，没想到如今一问一答却是流利异常，寻不出半点错处，今日种种看来，难道是她之前看走了眼？
三人在正厅里待了没多久，门外又走进三个人来。
先头的妇人一身月白色青莲纹长裙，披着银狐轻裘，头上坠着玉兰花式样的珠钗，面目寡淡温和，身姿纤薄，由身边的丫鬟扶着，显得弱不禁风。
柳姨娘抬起手扶了扶发髻，借着手势遮挡翻了个白眼，轻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装腔作势”。
未免谢绫又认错了人，章管事及时在她身侧低声提醒，“这是赵姨娘。”
谢绫点点头，唤了一声“赵姨娘”，目光又向那赵姨娘身后看去。
一名与谢绫看着年岁相仿的少女跟在赵姨娘身侧，眉眼间与赵姨娘有几分相似，但是五官却更为明媚柔美，冲谢绫微微一笑，露出颊边一对酒窝来。
谢绫想起章管事与她所说，这赵娴之出身书香门第，是崔霆第二房妾室，素来体弱多病，膝下唯有一女，想来这名少女便是府中的二小姐崔璇君了。
赵姨娘见到谢绫远不如柳姨娘那般情绪激动，被丫鬟扶着坐定后，细细看了谢绫一眼，淡笑道：“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见到你我倒是信了，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确是夫人亲生的女儿。先头见那腌臜妇人颇为无赖，老爷还曾担心把你教养坏了，如今可是能安心了。”
“姐姐快别提那贼妇人，听着晦气。”柳姨娘挥了下手中帕子，眉梢微挑，“想着我们夫人何等人物，嫡亲的女儿竟被这黑心肝的夫妻换了去，他们家女儿在咱们府里自小锦衣玉食的，却让我们家嫡小姐每日里喂猪、劈柴，这——这莫说夫人了，便是我听了都要怄死了。”
虽然众人皆知调换了崔家小姐的是一家屠户，但是被柳姨娘这么不加遮掩地说了出来，多少有些令人难堪了。
赵姨娘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接话。
“哎哟，瞧我，怪不会说话的，又说起这孩子的伤心事了。”柳姨娘妙目盈盈，扭身看向谢绫，“我这人呀就是心直口快的，你可别放在心上。”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她在向我道歉？——谢绫正摸向碟中点心的手停了停，对柳姨娘微一点头：“没关系。”
“……”柳姨娘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停顿片刻才又憋出个笑来，“不说这些了。如今你回了府也是苦尽甘来，日后若在府中待得闷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大可来兰院寻我。”
“柳姨娘真是会说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崔璇君开口了，笑吟吟看着坐在对面的柳姨娘与谢绫，“若论年纪，我与妹妹相差不过一二，想来同龄人之间更聊得到一起些。”说罢她还向谢绫眨了眨眼。
柳姨娘被她拿年龄刺了一句，当下脸上就不是很好看，生生又忍住了，笑着回应：“我这不是想着，你娘素来喜静，身子又差，她又只得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平日里还不得多陪陪你娘亲才是。倒是我那儿……”她侧身看向谢绫，“我儿思彦一早就听说自己要多个姐姐，开心得紧，可盼着能见见你呢。那孩子是个活泼的，你见了必然喜欢。”
柳姨娘的儿子崔思彦是崔霆幺子，不过四岁，在谢绫心中这便是狗都嫌的年纪，因而一时犹豫起来。
崔璇君哼笑一声，正想接话，赵娴之按住了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崔璇君面色数变，终还是吸了口气，将手抽了回来，默默端起了手边茶盏。
因着赵姨娘这头单方面偃旗息鼓，柳姨娘也不再明嘲暗讽地说话，只嘴角噙着隐隐得意的笑容，拉着谢绫闲话家常起来。
过了没多久，门外传来下人们齐声问候“老爷、夫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