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无声跪在地上,素色裙摆曳地,在满屋子的金碧辉煌下,竟生出一丝苍凉。
平华帝盯着她方才下的那枚棋,问:“他真有那般好?”
从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熏在眼前,刺得双眸微疼,岁岁只是笑了笑:“女儿不知父皇说的是谁。”
“长大了,都开始同朕装糊涂了,”平华帝蹙了蹙眉,将那枚白棋放回棋罐中,又问:“你可知朕为何让你跪?”
夜风拂乱发丝,岁岁微垂首,月光映照着她苍白的面颊,应是这几日劳心所致,本就单薄的轮廓愈显瘦削。
她启唇时语气淡如水:“是因女儿今日之举有失分寸,不思大局。”
“错,”平华帝说着执笔在明黄锦帛上写了几行字,而后抬眸道:“雁行百里断离肠,其意不在行,而在断。”
“旁人都说,朕这一众子嗣里你是最通透的一个。”他突然长叹一声,道:“所以有些念想,该断时则断。”
言罢,平华帝拿起玉玺在锦帛上盖下章,说:“赐婚的诏书朕已拟好,明日便准备接旨吧。”
这一桩婚事,其实平华帝也藏了私心,北方流寇缕缕犯境,邻边靖国又是个变数,朝中短武将,他欲坐稳江山,须得拢下将军府这条心。
岁岁抬首应道:“女儿遵命。”
那一瞬间月色直直落进她眼底,温软的眸里竟有惊心动魄的灼光。
平华帝唤岁岁起身,正要叫她退下时,忽又喊住:“岁岁,好好瞧瞧自己的双眼,你自己都不曾发现自己眼底的光有多执着。”
……
翌日,日光鼎盛,明媚得仿佛要将人灼伤。
算命的说此乃百年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就是在这样的吉日里,赵无尘接下赐婚的圣旨。
梅花不知何时开满了后山,无限柔和的冬阳在身上洒下金色光影,一潮又一潮的浪淘拍打在心槛上,他道不明这番情绪,只是觉得心尖滚烫。
赵夫人告诉无尘,这个字叫“情”。
青山脚下,沈年为贺濂江埋冢于此。
沈夫子安慰道:“濂江一生好书,如今长眠于青山书院旁,也算是归根了。”
“习书泼墨,立志为民,到头来竟死在权势手里。”沈年说罢,扬手将筐中纸贯一撒而尽。
漫天苍白的纸贯在日光下折射出清透光亮,如青山落雪。
“褫职,禁足,这就是大鄢对两条无辜性命的交代?”沈年问,眸底满含讽刺。
沈夫子:“你把宋岐苍弄得失了心智,六殿下因此失势,如同废他双臂,皆得到了相有的报应。休言,濂江和贺姝到底只是一介布衣,倘当日没有元暮公主与四殿下出面,这事怕只会不了了之。”
“我不明白,人命也须分贵贱么?”他定定看着沈夫子,试图从夫子那双慈慧眼眸里寻一个答案。
夫子却不答,只道:“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
这话语如一杆楗槌在沈年心上敲了一敲,带出思绪里的一点清明,却又捉摸不住。
沈夫子看着沈年紧蹙的眉,随即换个话题说:“今日陛下给元暮公主和赵公子赐婚了。”
沈年愣了愣,眉目中闪过一刹失神。
他眸光淡了下去,最后只说:“那又如何?”
静躺在山石上的纸贯被风卷着打了个滚。
沈夫子瞥见沈年怀中露出的半截洁白帕子,笑道:“不是风动,不是楮动,你说是什么?”
山风低鸣,飒爽的白袍被肆意掀动着,究竟掀乱了什么,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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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吉日,宜嫁娶。
纳彩之礼便定在今日。
岁岁着素衣坐在镜前,发丝随意披散着。
欺春问:“殿下,可要奴婢为您束发?”
岁岁摇摇头:“不必。”
言罢,她扫了一眼案上的发簪,悬着的手迟迟不曾执簪。
欺春又问:“殿下,可要用陛下昨日赏赐的鸾鸣簪?”
岁岁不语,眸光定格在那支雪青步摇上,便有记忆裹着梅香与月色一齐席卷而来。
她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却也是极淡的。
素手执簪,轻挽了一个发髻,正抿胭脂时,小宦者叹川从门外冒冒失失闯进来。
“不好了,殿下,赵公子,他、他……”
叹川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拂在门栏边大喘着粗气,说话时一口气没续上来,急得直跺脚。
欺春斥责道:“瞧你冒失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有话慢慢说。”
叹川捋直了舌头一口气说道:“赵公子他落水了!”
岁岁一愣,袖摆倏然间拂到了案上的鸾鸣簪,簪子被拂扫在地,伴着“啪”的一声顷刻断成两截。
她张了张唇,尚不知说些什么,恰逢此时,伴雪踩着大步从屋外匆匆走来,旋即附在岁岁耳旁低语道:“殿下,四殿下说他在暮惊园等你。”
暮惊园是宫中最偏僻的一处园子,因与冷宫离的近,少有人去。
而四殿下梁归舟的生母正是死在了那冷宫之中。
闻言,岁岁放下手里胭脂,起身时望见远穹上悬着的那轮炽阳,刺眼得看不清其他景象,她却隐约觉得,这刺目背后似有乌云遮天。
一路急行至暮惊园,但见梁归舟负手而立,整个人隐于背阴处。
闻岁岁已至,他轻轻笑了一笑,道:“妹妹,想必你已知道赵无尘落水的事了。”
岁岁点头,疑惑道:“四哥为何也知无尘落水之事?”
枯枝挡住试图倾泻而下的日光,梁归舟双眸沉于阴影里,一时深不见底。
“倘若我说是我令他落水的,你信吗?”
岁岁眉睫颤了颤,却没说话。
梁归舟又道:“我猜你想嫁的人不是赵无尘吧。”
她一贯圆滑如锻的表面仿佛被人用绣针扎了一扎,分明已穿了个孔,面上却还笑着说:“何来不想之说?见一面自有见一面的缘分,兴许是我与无尘有这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