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归舟抬眸注视着江休言,殿外一阵梨花簌簌,风卷着淡香窜逃进殿内,扬起对面人雪白的衣摆。
他的模样与当年青山书院下沈年的身影完完全全重合在一起,似乎这些年,散去的只是郊野上的暮霭沉沉,消融的只是远山间微不足道的皑皑白雪。
而他眸中野风,从未止过。
梁归舟忽而一笑,笑得像挖掘到惊世珍宝的窃贼,说:“休言,你此来江左,莫不是念着某位故人?”
江休言挑了挑,神色平静如水:“在大鄢能称之为故人的,应只有沈夫子。”
梁归舟不语,指缘摩挲过信笺上的“子疏”二字,尔后他将此信递到江休言手中,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背着斜洒进来的微光,竟有一丝阴恻。
平华帝信中消息传到晏府里,晏子疏闻之不禁皱起眉头,手中抱着的书卷被风拂了漫天。
岁岁从亭中行来,拾起散落在院中的书卷,素手轻拍了拍书间微尘。
她道:“不过去京一趟,也并非什么刀山火海,父亲无须担忧。”
晏子疏眉关紧锁,道:“怕便怕赴的是场鸿门宴。”
“我尚在宫中时,陛下未曾怀疑过我的身份,父亲尽可放心,去了宫里,话说得少些应不会出什么岔子。”岁岁宽慰道。
晏子疏点头不语,心里头却不是说放心尽可放心的。
他从前亦是个豁达不羁的山水游人,裹着两袖清风跳脱于尘俗间,只是亡妻之例在前,而今行事不得不多一份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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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江左又开始落雨,檐上青瓦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苍穹被雨水冲刷得煞白。
檐下雨丝絮成珠帘,岁岁撑伞踏过门槛,微风掠过她面下薄纱,只见得一双杏眼清致明澈。
晏府前停着三趟马车,一趟是梁归舟的,一趟属江休言,余下最小的一趟,则是给晏府。
岁岁为免节外生枝,没唤伴雪、欺春同行,而是捎了周稽。
周稽大大咧咧往那马车前一站,掀开帘子朝里头探了探,随后回头道:“先生,岁……小姐,这马车也忒小了,咱仨人坐不下啊。”
晏子疏闻言亦过去看了看,空间狭窄得只容得下两人。
下一刻,周稽只见岁岁与晏子疏目光齐齐朝自己投来,立时苦着脸眼巴巴道:“俺还从来没去过宫里,先生,小姐,你们可不能不带上俺啊。”
正无措之际,从前头行来一名随侍,停在岁岁与晏子疏跟前作了一揖。
“三位,我们殿下说若是坐不下,可到他的车上去。”
周稽听罢拍了拍这随侍肩膀,豪迈道:“好兄弟!既然殿下都发话了,那俺就不客气了。”
那侍卫轻轻拍掉周稽搭在肩上的手,朝岁岁道:“姑娘,这边请。”
这一幕尽收入梁归舟眼底,他微扬起唇角。
“这晏家的小姐,竟有几分故人风貌。”
他这话说得轻淡,似是在与自己低喃,又似是说与身旁的近身护卫听。
岁岁跟在江休言的随侍身后行步至华色马车前,将踏上轿凳之际,却生出几分迟疑。
细雨打湿她半边发丝,长睫轻垂,瞧不清眸下神色。
然适时有双手自帘后身来,挽过她素白的手腕,将其带入车内。
黛色裙摆拂过几案上袋袋香囊,其中一只被扫落在地。
朱红的线绳悄然松散,落了一地晒干的梅瓣。
干瘪的花瓣尖打着卷,像是固执地不肯随寒冬敛去。
暗香斟满马车,岁岁伸手去拾散落的香囊,指尖却触及江休言同时伸来的手。
她蓦地缩了回去,直至看着他将香囊放回几案上。
江休言:“那匹织锦……”
“我收到了。”岁岁问他:“为何赠一匹不曾染过色的织锦?”
清透的雨点子斜洒进来,淋了阵阵湿意,车内静谧得一时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
微光透过车帘洒在岁岁半侧面颊上,眉眼之间恍惚升起薄霭烟雨。
其实岁岁心里有一个答案,半晌,她将这答案说了出来:“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注)
江休言:“……”
岁岁:“你是在告诉我……”
“我不看这些诗文。”江休言打断道。
他定定盯着岁岁,说:“没有那么冗繁的道理,那匹织锦是父皇赠予我的。”
“他立我为储时,将那匹织锦赠予我,说倘若我要立妃便把这织锦给她,做嫁衣也好,用作画也罢,总之只管染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就好。”
“我也觉得应如是,两人之间本就是无色至斑斓。”
他一口气说完,静静注视着岁岁神色。
岁岁刻意别过脸去,连绵的春雨隐约把心头也浇得湿潮。
她琢磨许久,才道:“我拿去烧柴了。”
“……”
江休言想说句烈焰里走一遭,也算适得其所。可终归没说出口。
他心底里也明白,那夜在明华门,自己走得决然。
彼时岁岁扯着他的衣摆,像放风筝的人拉着风筝线,只是那夜的雪太大了,风也凛冽,她拉不动,线断了。
风雪长灯只竖一盏,梨花酒只酿一坛,该扯的线也只会扯一回。
等到了京都,已经是夜里了。
京都的春与江左相比便显得干燥许多,平整的青石板被行人踏得发黄,酒家旗子在月色下来回飘荡,风乍起,低矮的湖面却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宫门外十里,来接见的是徐自辛等人,他瞥见站在晏子疏身侧的岁岁,眯了眯眼,问:“这位是?”
晏子疏:“是爱女晏……时念。”
晏子疏信口诹了个名字,约莫也寄托着对亡妻的思念。
徐自辛点点头,走到一侧引着路,又问了句:“晏姑娘为何带面纱?”
岁岁压了压嗓音,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怕渡了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