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声断肠般的嘶鸣,而随着这声雁鸣升腾在殿中央的烟霭也仿佛有了铁马冰河之势。
分明是令人宁神的熏香,此刻却有万矛相对的忐忑。
诸皇子互相瞥一瞥,无人愿第一个做声,便纷纷低头凝视着杯中酒,似要将杯盏望穿。
江休言却将酒盏扫至一旁,定定直视着梁归舟,身骨挺立,若清风拂山岗般岿然不动。
应是黄昏里刮起的风歇了,殿中央的烟霭也散开,梁归舟才终于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眼神,他不知道应该描述其是坚绝还是锋锐,只知道那双眼底总席卷着难以驯服的野风。
直到梁归舟在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率先别开视线,江休言才道:“你直说你的意图便是。”
闻言诸皇子齐齐偏眸扫了江休言一眼,一时心惊。
因为宫瓦下的人说话总爱迂回婉转,长此往复便以为交谈势要如猜谜般难揣真意才算高深。
他们太害怕被揣度与看穿,认定要披上厚厚的遮布才能行走于人间,直至偶遇赤诚者,一边心惊对方的赤/裸,一边看见倒映在对方眼底的自己,身上披的哪里还是遮布,分明是早已起了锈的镣铐,一节节溃烂于血肉中。
梁归舟像鲠了一根鱼刺在喉间,既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应对他毫无章法的对弈。
“我本愿与靖太子交心,靖太子何以如此戒备?若问意图,倒该是我问问边关靖军又是何意图?靖太子拿此话问我,倒像是我要挟你了。”
江休言微微挑眉,不再看他,掠过诸皇子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视线落定在殿上一块横梁上。
他凝了凝眸,梁归舟也跟着神色一紧,握盏的手微微一颤,洒了两滴酒水于席间。
一直立于其身后的侍者上前半步意欲拭席,梁归舟抬手示意其回位。
江休言收回目光,挑明了道:“我此来大鄢已近一月,政事不通,未达家信,倘要拿问军情,应下慰边境将士,然四殿下终日弄术怠政,不了民生军情,众心不稳,纵靖军有朝一日当真攻鄢,尔焉能应乎?”
梁归舟眉目阴敛,腕节上隐约可见青筋暴起。
三皇子是个万事求和的性子,见干戈渐起,忙抢话道:“四弟,今日我等宴坐于此,皆为父皇安康、举国安邦而来,何况靖太子诚意出使我国,更不必杞忧外患,为今首要,是平定内乱才好。”
五皇子见气氛稍缓,遂接过话柄:“四哥,唯治久安实乃重重要务也。”
八皇子年纪尚轻,只晓得随声应和:“是啊四哥,也不知父皇何时才能清醒过来,还是先按三哥说的办吧。”
见八弟都已发言,七皇子才敢直抒己见:“如今早朝连日未上,群臣之心动荡不安,民生治化更不可停断,还须四哥安抚朝臣,尽早展开春闱,擢选能人,百职分其任,固万民之熙洽。”
闻见此番发言,江休言眸光微动,抬目正色端详起这位七皇子梁去雨。
梁去雨身形清瘦,双颊微凹,两边的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小山凸起在颊侧。他言语时只敢盯着席上案板,一番话说完,又偷瞟了一眼梁归舟神情,转而捧起案上酒盏一饮而尽。
他约莫是不会饮酒的,才放下杯盏便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到底是借酒壮了胆,才敢接着说:“若彼时父皇仍未,仍未……”
“去雨愿拥立四哥。”
表态的话说出口,梁归舟呼吸一滞,竟有一瞬的愣怔,须臾后像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嘴角一点一点扬起笑意来,转动眸光静静望向三、五、八皇子。
五皇子左右看了两眼,神色为难,嘴中支吾,难作定夺,八皇子仍是方才那句“还是等父皇清醒再议”,三皇子更是缄口不言。
梁归舟将几人表情收于眼底,心底便大致有了方寸。
他再度拿起酒盏,手臂不知何故又是一颤,杯中酒洒了半数,连衣裳上也溅满酒渍。
身后侍者上前递上帕子,梁归舟接过后在手中将帕子狠狠一攥,像捏碎一只蝉虫那样无谓,然片刻后他又轻缓张开手心,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中酒渍,借余光再乜一眼江休言,手中的动作便不自主地重了些,仿佛要借这帕子揩去雕栏上最顽固的那粒灰沙。
待掌心里的酒擦净,侍者伴梁归舟去后殿更换衣裳。
殿中几名皇子互相观望,仍是不曾言语。
江休言再次抬眸望向房顶梁柱,他感觉到那根梁木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待再度眨眼看清之际,梁上猛然传来一声“嘎吱”的爆响,梁木顷刻断裂,紧接着周遭的横木纷纷落坠,整座殿宇恍然之间呈坍塌之势。
变故之急令其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有坠木砸向头顶。
江休言连忙起身避开横木,意图朝殿门行去,断木却如星点般乱坠,堪堪拦住去路。
乱态中众人慌不择路,桌案下更是躲满了婢侍,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躲桌台下没用,大殿快塌了,赶紧跑!”满殿的宫人瞬时乌泱泱朝殿门奔去,谁也不愿相让,竟生生将唯一的出口堵死。
不知是谁打翻了烛台,刹那间火光缭绕,黑烟弥漫,江休言全力推开身前横木,可浓烟熏呛下已是难辨眼前路,他伸手寻向怀中一方清凉的手帕,企图用这帕子捂住不断蹿入鼻息的浓烟,然纠结片刻后到底还是将手帕收回,小心藏好于胸口,转而撕下袖上布帛捂住口鼻,再往前行。
顶端的断木还在掉落,重重砸于江休言背脊,他失力倒在塌木间,手臂一次又一次撑扶试图起身,却仍是无力。
浓重的烟雾将周遭一切都搅得混沌不堪,甚至于他的神思和他的双耳都开始发混起来,竟然在此时闻见一声清冷如雪却无边炽热的呼喊。
“江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