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的嵫阳县城已春色乍现,报春的燕雀衔泥穿堂而过,没入林树间,剪刀般的小尾巴扫过树梢,白梨花的花瓣飘飘坠地,宛如被剪碎一般。
一场雨过后,荷塘里冒出了些活泛的生灵。尚未到荷花盛开的时节,荷塘周围却已挤满了早春的桃树梨树的花香,以及一些青草泥土的清香,惹得水中的昆虫蹦蹦跳跳,蝌蚪们也在莲叶间窜来窜去捉起了迷藏。顽皮的□□从水中跳到荷叶上,挺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又鼓起一把劲,直窜到岸上去了。蜗牛看起来有些疲惫,顶着露珠从泥土中爬到石板铺成的地面上,伸着触角,用力拉扯自己的壳。
不过由于这些生灵过于渺小,即便努力跑到广阔的石板路上,也难免会倒霉,不幸被往来的匆匆行人踩在脚下。
杨小云从前在雨后的荷塘边散步,常常见到不少被踩扁的□□和蜗牛,又害怕又心疼,又总是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自己的脚底,或者担心先前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她正坐在学馆窗边的位置上,脑袋埋在立起的书本后,目光却看向窗外的那片小池塘。
屋内,琅琅书声,先生是位老童生,蓄着花白的胡子,读起书来边踱步边捋胡须。有时读到用情处,就用手紧紧攥着胡须,目光凛然,而后呼呼叹出一口气,又开始顺他那花白的长胡子。
他读书,满屋的学生也跟着他读书,他读累了,坐下来喝茶把玩红酸枝手串,就还让学生继续读书。他常说,书本上古人的话就是给今人学习的,学习不光是在心里默念就能明白的,要去一句一句反复咀嚼品尝,将字里行间的文墨嚼透了,嚼出味道来,方可入心入行。
学堂里的学生最大的将近十四五岁,最小不过将将满十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是不懂什么逐字逐句品尝文章的,先生让他们读,只觉得枯燥难耐,再加上久坐不动,仿佛是皮肤上有蚂蚁瘙痒一般;先生累了自己偷懒,倒没让学生闲着,这下更对手中的书本、学堂的一方教室书屋格外怀恨。
这所学堂名为“嵫阳洪氏大学堂”,是嵫阳县望族洪氏出资建造的。洪氏子孙曾凭借读书一举考取功名,后来为官入仕,小有成就,在任期间有感民风教化之重,特出资修此学堂,以供嵫阳县学子进修孔孟之道。
学堂修建至今,也有五十余年来,嵫阳县凡是崇尚读书的家族,皆送家中子弟来此学习。说来奇怪,自从前年县里容家送女儿前来学堂读书之后,虽一时受到部分读书人的纷纭议论,倒也开了县城女子进学堂的先河。
“‘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那先生站起身,摇摇晃晃读下一句了,他捋着胡须,走到杨小云桌子旁,杨小云被惊了一下,赶忙收回目光,在书本上找“规矩”的字眼。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位老先生却仍站在她桌子旁,杨小云一动也不敢动,却有几滴汗水从背后微微渗了出来。
先生敲敲她的书本,提醒她该翻页了。
“这是圣人孟子的话,学射箭,你就必须得把弓拉满挽强,才能射到猎物。咱们嵫阳的学堂不比那些个泮宫官学,在那些学宫能教你的,除了啊这些四书五经,这是书本上的东西,六艺也不能少,礼乐射御书数,这都是学子必学的功课。”先生清了清嗓,从杨小云桌子旁走开,背着手拿着书,声音幽幽地从教室后面传来,“在咱们小小的嵫阳,你们就将这几本书好好地啃完,能在科举上考出个举人,也算是为自己家争了一口气······至于别的,权谋家的东西,达官显贵的翻出花样的玩应儿,不去钻研也罢。”
满屋的学子仿佛在书本后安了家,无人抬头,把脑袋埋得死死的。
“匠人,做手艺活的,见过吧。翠云桥旁边摆了几个摊子,有修车轮的、搞木匠活的、编草鞋糊油纸伞的,这些个都是手艺人。手艺人也不能瞎干活,木匠造物件都时候,要拿矩尺量好了再造出来,检修车轮子,得拿规比量好,看它圆还是不圆。”
“做活的少不了‘规矩’这两个工具,你要想去跟着师傅学手艺,也得把工具拿好喽再干活儿,切不可瞎干。”
“像咱们这算是做学问的,虽然用不到什么工具来比量,但是得在你心里头也给自己设一个规矩,如何做学问,如何做人做事,有了这规矩,可就不能差喽······”
后半节课杨小云已经出现在荷塘附近的小柳树林里了,柳树林挨着荷塘,空气清新又凉快,再摆上些板凳,是夏日里消暑的好去处。不过目前正值早春,柳树的纸条上只冒出了嫩绿的细芽,从远看去如同一丝丝绿烟环绕在柳树的枝干间。
柳树里紧挨着一座小土地庙,红砖砌成,年代有些久远,供奉土地公的那间小庙的庙前也由红砖砌成,不过半截墙壁已和高高堆砌而起的沙土混在了一体,整体的小庙呈倾倒状,又从未见人前来修缮。庙门旁边立着一块小石碑,上书“建宁五年七月”,后面是一行小字大都漫失,大概所记载的是一位姓张的官员在建宁五年重修了寺庙。
走到矮墙边,视线的尽头处被烟柳遮去了,而后从围墙里闪出了一个玫红色的身影,在成排的柳树的映衬下亮眼夺目。
突然见到她,杨小云不禁后退了一步,心中却有些窃喜,但面上不显,“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啊?”孟芹白了她一眼,双手抱胸,“杨小云,你是从学堂偷跑出来的吧。”
“哼,你别管!”杨小云扭过头去,手有些不自然地搭上红砖墙,砖墙粗粝的触感摩擦着白皙的手指。
孟芹冷冷一笑,没有管她,而是看着如烟绿柳,“我家里没意思,反正也是呆着,就出来玩一玩。”,继而回头瞟了她一眼,“没想到正好撞见你了。”
继上次两人分开,已有一些时日了,孟芹回到家后,父亲和哥哥都已经出门了。平日里,他们似乎总有一些更重要的自己的事,向来是不多搭理她的,以至于那天晚上她躲在外面睡觉,竟无人来寻,也从未有人问起她。尽管孟芹不希望父亲和哥哥找到她把她抓回去,但这件事竟然从没被提起,她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两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街道上。杨小云本有意围着池塘转转,看看水里蹦来蹦去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