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宸第无数次沉陷梦魇,在她出嫁前的最后一晚。
她回到五年前那个轰雷掣电的午夜。
乌漆墨黑的苍穹下,碧瓦朱甍的皇城沉默地屹立在滂沱大雨中。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宫殿,却在此刻化身一只张牙舞爪的恶魔,迎面张开血盆大口,企图将她吞噬。
一簇强烈的白光如巨斧般从天际劈下,霎时照亮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
坤宁宫。
十岁的她手脚冰凉的僵立在廊庑下,眼睁睁看着脚步慌张脸色纸白的宫女,端了一盆又一盆血水匆匆而过。一墙之隔的殿内,传出她母后因难产而撕心裂肺的痛鸣。
抱厦前石阶处,阖宫嫔妃和太医畏缩静默的俯首跪于檐下,乌压压一片。
嬷嬷苦口婆心的再三劝她进殿歇息,她只摇头并不说话,固执的站在朔风中,像是囚犯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吱嘎一声,暖阁的门从里面推开,明黄色的衣袍下迈出一只绣着龙纹的云头锦履,其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一个提着灯噤若寒蝉的内宦。
足声又急又重,一睁一闭,那枚九鼎韘形玉佩就悬晃在了眼前。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长叹的同时,一件墨狐大氅轻柔地披在她肩上。
赵煜宸抬头的一刹那,恰在几步外又有一行宫女端着红得发黑的污血盆行礼而过。
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父皇目光扫过血水时,冷漠甚至嫌恶的表情。
湿土的潮腥,参汤的苦涩,混杂于空气中,令人窒息。
赵煜宸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问身侧的男人。
“父皇,您是真龙天子,您在这里镇着鬼祟阴邪,母后一定会平安诞下弟弟的吧?”
回答她的是稳婆惊惧恐慌的呼声——
“不好了,皇后娘娘大血崩了!”
赵煜宸遽然惊坐而起。
天将将染上一点光亮,透过薄薄的帐子,零落地洒在半身上,斜出一道阴阳。
早春三月,料峭轻寒。
公主府栖鸾阁内烧着炽盛的地龙,赵煜宸双臂抱膝,十指握拳,紧紧拥着身前被褥,胸腔急促喘息,后背冷汗浸衣。
“公主?”隔间守夜的春露听到动静,走到床前拢起纱幔挂好,细声问:“今儿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才五更刚刚过半,万事不急,要不再咪一小会儿?”
赵煜宸只是轻微摇头,仍怔怔的发呆,神情恍惚。
春露转身掌灯,探进账内,这才看清眼前人泛白的脸色,手又触到湿透的寝衣,心中一跳。
“公主怎么睡出这些汗?是又做那个噩梦了吗?哎!这么多年,您隔三差五睡不安分,可就连跟奴婢、夏雾、秋霜和冬雪四个从小贴身的侍女,您都从来没提过那噩梦的内容。依奴婢想,久思成疾,若是您把事情讲出来,也许会好很多。”
春露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人披上外褂儿,往上裹紧被子,一边继续念叨着:“发汗最忌讳着凉,近一阵京城里正犯高热,您先天身子骨稍弱、怯寒,保养更得注意。公主暂且忍一会儿身上粘腻,奴婢去叫水给您沐浴更衣。”
毡帘再次被掀起的时候,赵煜宸已经平复了心绪。
绕过多宝格,秋霜大步流星地疾走在前头,其后春露忧心忡忡的小跑跟着。
看上去兹事体大的样子。
秋霜单膝跪地行了个抱拳礼,起身后开口说:“主子,宫里传来消息,昨晚皇上召云贤妃侍寝,本来一直是好好的,谁料夜半子时却突发高热。太医院灯火通明地忙活几个时辰,适才刚刚把皇上的烧给退下去。不过皇上到底还是体虚。”
赵煜宸神色不变,还没开口,一边的春露就沉不住气,眉头紧皱的说:“公主,今天可是您大婚的日子,结果竟出了这么一遭儿,皇上圣体有恙,恐难亲临。可这病来得也太巧太突然了!是,半个月来天儿乍暖还寒的,京里官宦百姓家染流感的人是不少,但宫里可不曾出过一例。云贤妃是您的人,侍奉皇上从没出过差错。偏偏是向来最是小心谨慎的人,偏偏有在这么关键的时间点,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有问题!奴婢想,这事儿会不会是她生出叛主的心思而故意为之?”
春露一本正经的小表情逗笑了赵煜宸,也有些意外春露的长进,这几年耳濡目染,曾经一根筋满脑子只是好好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小丫头,现在终于也能对局势生出点直觉和见地。虽然逻辑上有点儿前后不搭,但已经蛮让她惊喜。
赵煜宸有心考她,问:“那为什么不能是她被别人算计了呢?本宫是她的主子,本宫好她才能好。可这件事宫里别的人不知道,嫔妃里现在冒出一位新秀,云婳占着后宫第一人的位子,碍眼着呢。所以不排除有人想着借此一石二鸟呢?”
春露没太明白后面的意思,但她不假思索地回:“奴婢愚笨,但公主告诉过奴婢,云贤妃是个有野心往上爬且能坐稳后宫的聪明人,所以您当初才选了她。您都夸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这次就马失前蹄被人算计了去?只能是她自己拿定主意!”
赵煜宸失笑,接她开始的话茬儿问:“那依你看,云婳的心思是什么呢?”
春露想了想说:“兴许是如今端嫔怀孕让她看见了指望。陈太医曾为皇上诊断,说皇上十之八九不能再生子嗣。后宫佳丽三千,五年来确无一人有孕,嫔妃们渐渐都歇了心。如今端嫔有孕,云贤妃重燃希冀,她同样年轻,身体强健,又荣宠不衰,若将来她生下皇子,足以保她一世荣华。如今她登顶后宫第一人,前呼后拥的好日子烧糊涂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再做个听命于公主的傀儡,她甚至肖想着翻身压在公主之上!”
春露越说声音越激动,越说越感觉就是她猜的那么回事儿,后面几句牙咬切齿。
赵煜宸是当今的嫡长女,邯朝最尊贵的永乐公主。普天之下能凌居其上的,唯有皇权。
赵煜宸又问秋霜:“你呢,你对春露所讲有什么看法?”
秋霜回:“云贤妃的确有野心,这也是公主您最欣赏她的地方。您用她,就是不在意她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脱离您掌控。她即使生出异心,目前也最多只能暗地里在一些不起眼没所谓的小事儿上做点小文章,小打小闹而已,她断然没有胆子沾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