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睡觉醒过来腰会觉得酸痛,整夜不敢翻身,就缩在小小的夹角里,如同活在某种规则里,被限制,被禁锢,难以脱身。
姜远将掉下沙发的被子踢了踢,重新捂住自己,看窗外八月末的朝阳。
他有一阵没睡过完整的觉了,夜里不断醒来,将黑夜分隔成了一个个折磨人的短剧,有的惊悚,有的焦躁,有的难堪与愤怒。
唯独没有的,是平静。
卧室里传来拖鞋的声音,他连忙坐起来,抱着被子看走出来的人。
舅舅穿着一身水洗磨白的睡衣,推推自己的方框眼镜,
“小远,马上就开学了,今天去看看你妈妈吧?”
他点点头,舅舅塞给他十块钱,
“今天你舅妈要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天,白天家里没人,你在外面吃午饭,晚上等我下班了做晚饭。”
舅舅在一家通信公司的营业厅做柜员,上下班时间是百日如同一日的早八晚五。
“嗯。”
“那就起来洗漱吧,挺远的,早点去,早点回。”
“嗯。”
似乎是觉得他回应太简短,舅舅上来揉乱了他的头发,
“小伙子,这么惜言。”
他照镜子将头发囫囵梳几下,坐在马桶上刷牙,惜言是什么意思来着?惜是珍惜...言是语言,哦对,舅舅是说他的话太少了。
他刷着牙的手顿住,愣在了原地。
卧室里一阵闹钟叮铃铃的声音把他激得一个激灵。
舅舅已经穿好了工作服,正在餐桌边放置碗筷,
“小远,来喝粥。”
他像是回过神来,连忙漱口,捧水洗了两下脸,就一脸水气地坐在餐桌边,和舅舅对坐着喝粥。舅舅又温声叮嘱,
“最近是秋天,妈妈状态好,你多陪她说说话。”
“嗯。”
舅妈起来打着哈欠走进厕所,下一秒就尖叫起来。
舅舅粥也顾不上喝了,连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又这样!”舅妈不满意地控诉。
厕所的门被拉上,舅舅隐约的声音传出来,
“没事啊就是忘了,你别一惊一乍的。”
“多大的孩子了,都高中生了,老是上厕所不冲....恶心死了。”舅妈嫌弃地讲。
恶心死了。
谁呢?谁也这么跟他讲过呢?
睡不好让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左边的脑袋常常感觉沉重又滞涩,转不动脑袋一样。
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偏僻的疗养院大门前下了车,在门卫处登记。
“对,探访。”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探访却什么都不带的,门卫奇怪地瞧他空荡荡的双手,挥手示意他走进去。
纯白的住院楼,一进门,就是令他闻了想吐的消毒水怪味。
穿着条纹病号服的老年人满脸沟壑,见到他,呆滞的脸上突然就有了表情,那是在黑暗中见到了光亮的表情。
“爸爸,你来接我了吗?”满脸期待。
姜远挣脱开这个不认识的爷爷,他步履蹒跚地追着问,
“爸爸,你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你不要我了?”说到最后,已经难受得流眼泪。
他在楼梯上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没有回复,快步跑上三楼。
三楼的楼梯口,他在值班护士那里再次登记,然后走到了女病房区。
神情憔悴又痛苦的女人在走廊里拉着他,
“你知道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她低落着喃喃落泪,凄苦无比,“是你从来就不记得我。”
妈妈的病房在右手边第三间。
还没走到,隔壁跑出来一个胖胖的阿姨,快乐地跟他挥手,
“你来看妈妈了?”
“嗯。”
“那你快去吧,她刚才起床了。”
“嗯。”
胖胖的阿姨走出去,拉着走廊正在用袖子抹眼泪的女人,“你怎么又哭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我...”
声音越来越轻,他回过头,两个人已经相携走远了。
来到第三扇门前。
妈妈正披散着长发看窗外,身形纤细,踮着脚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伸手敲了敲门,没有等应答就推门进去了。
“小远!”妈妈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他,扬起脸来笑,
“吃饭了吗?”
“嗯。”他看那扇封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开的窗子,问她,
“你看什么呢?”
妈妈苍白的脸上满是小女孩般的天真烂漫,
“我在看你呀,从你走进来我就看到你了。”
他瞧瞧妈妈的病床,伸手把褶皱抚平,自己坐在上面。
妈妈翻箱倒柜,认真地找东西,然后,
“找到啦!”,献宝似地递给他,“给,儿子。”
一瓶酸奶。
“哦,吸管。”她又蹲回柜子前,似是念叨给自己听的,
“喝东西就要用吸管。”
柜子里的铁罐子当啷当啷撞个不停,眼看着怎么也找不到,她有点急切起来。
“在这里呀。”
“我记得在这里呀。”
“别找了,妈。”姜远伸手把酸奶瓶口的铝膜一撕,跟她示意,
“这样也可以喝。”
“好吧。”
妈妈拽了个凳子,反着坐趴在椅背上,胳膊交叠看他喝酸奶,仿佛这样她很快乐似的。
满室寂静,母子两个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姜远将酸奶瓶捏在手里,
“我要开学了。”
“开学要买书包。”
“嗯。”
“开学会有小朋友,你要和小朋友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