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走到夹道上,偏偏三奶奶赵氏还问:“嫂子看这新娘子怎么样?”
大奶奶终于咳了两声,道:“倒是一个美人……”
赵氏猛地一笑,低声道:“生得好不好倒在其次,只人家是二爷房里的,咱们这等没时运的人,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自己也罢了,只是为大嫂子鸣不平——纵是二爷外头再轰轰烈烈,进了这门子也得排在大哥后头,况且二爷又不是老太太的血脉,她老人家的私房岂有不给大媳妇,反便宜了那名分还没挣上的外人的道理?那珍珠头面的来历我还记得,是去年老太太五十大寿,粤闽的官儿送上来的。那海珠子北京没卖的,可不是无价之宝?倒也真不怕折了那丫头的福。”
赵氏叹息着摇了摇头,挽过大奶奶的手臂拍了拍。她到了自己的院子,穿过月洞门走了,只留大奶奶在太阳底下站了半晌。
大奶奶是顶没算计的人,听风就是雨,这会子头昏脑涨,心里也渐渐拧起来了。
过了十来天,大内传出圣旨,升迁张将军至兵部左侍郎;升迁裴中书至内阁次辅,兼文极殿大学士,辅佐军机,参赞朝政,头顶上除了皇爷,就只一个首辅,也几乎算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亲朋故旧一早备好了贺礼,一听圣旨传出来,不管有交情的没交情的,全部差人来贺喜。
裴府一日不断接收帖子,一壁整理贺礼,一壁打发人上覆,还得腾出手来预备自己家开贺喜宴,连摆三天酒筵席。
这样的事男人不插手,都是由家中媳妇料理。
三奶奶虽口口声声替大奶奶惋惜,可到了真用人的时候,又嫌这嫂子笨嘴拙舌,不愿分出管家的权给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大包大揽,把全家人使得团团转,出尽了风头。
而大奶奶宋氏原本就为了银瓶不大自在,如今眼见三奶奶逞能,一脸得意地忙进忙出,更生了一肚子闷气,索性把自己气病了,连第一天的筵席也没起来张罗。
向来大筵席要连着摆三天,第一天是用来招待自家的亲戚。
宋氏娘家人也来了不少,宋夫人惦记自己的闺女,在前头略点了卯,便带着宋小爷到了府后的大房探望。
大房住着三进的院子,大奶奶蓬头散发倚在红木栏杆床上,见了亲娘唉声叹气,絮叨个不停。宋夫人便劝道:“姑娘快想开些吧!娘也知道你受委屈,只是姑娘做大嫂子的,上头有老太太,三奶奶年纪又小,一家子骨肉,磕磕绊绊,舌头碰牙,免不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只管生起气来,以后可怎么办?”
大奶奶冷笑道:“一家子骨肉?阿弥陀佛,一个个不把我的头踩下去还算罢了!那赵家的一向在老太太跟前讨好,如今又来了个劳什子银姑娘,更是一个爱八哥儿的。成日家我们孝敬点吃食,老太太吃了两口,就说‘剩下的给银姑娘送过去’,原来我们都是孝敬她了!这还只是一个通房,赶明儿二爷真娶了奶奶,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宋夫人笑道:“二爷有本事,他跟前的人也难免得脸些。姑娘这会子有功夫生气,倒不如算计算计,咱们若能和她牵上点儿什么关系,没准儿还能和二爷亲近些,将来你弟弟的前程也有门路。”
大奶奶天真烂漫,一心想着撒气,只合上眼,恨恨道:“罢罢罢,人家是有时运的姐姐,二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这穷官家的女儿又凑什么热闹?随我自生自灭,死了就完了,你们的事我也管不了了。”
大宅门里的妇人,灰心起来总是要死要活,恨不得立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然而睡一觉起来,该置气也还是一样置气。
果然,等到第二天一早,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瞧见耀武扬威的三奶奶,又受了刺激,便忍不住想起了她娘的忠告。
正巧这时节她那陪房李瑞家的求她给自己儿子配一个丫头,特地求她说个“生得俊些的”。她趁着生闷气的空当,把满府的丫头捋了一遍,发觉除了银瓶那小蹄子没人敢碰,剩下的人里头,模样最拔尖的便是银瓶孟不离焦的好姊妹——那个同银瓶一起进府的,叫桂娘的丫头。
大奶奶左思右想,生出一个主意。
倘若把二房里的下人说给她的下人,凭那银瓶和桂娘的情谊,还怕没有枕头风吹给二爷?
李瑞家的小子若真能在二爷手里得点儿好差事,就算不能杀杀三房的威风,对大房也是一件好事。
大奶奶想好后,当天下午,才吃过午饭便往二房的院里去了,打算探探银瓶的口风。
裴容廷住着府内西边一处五进的四合院儿,今儿下人大多都到正房厅里布置筵席,因此满府静悄悄的。大奶奶一路穿花拂柳,绕过八字影壁,进了垂花门,顺着游廊走,好不容易迎面见着一个丫头,才要问她银瓶的所在,却见那丫头急忙走过来,摇着手低声道:“我们爷正不方便,请奶奶待会儿再来吧。”
大奶奶愣了愣,还没参透这话,却听见那东厢房窗下发出女孩儿的声音,娇细宛转,说是笑声,却也不像是笑声。
她出神想了一回,登时涨红了脸,一口气吊在心口说不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