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裴容廷对桂娘的去留本是无所谓的,却因为察觉出皇爷似乎有一意孤行攻打高句丽,派他再次出征监军的意思,又担心他走了,桂娘也不在,银瓶自己一个人孤单。既然已经解除了她和桂娘的嫌疑,他便在裴府后廊拨了一间房子给桂娘和她弟弟,让他们暂且住下,叫桂娘白天进来陪着银瓶,晚间再回家去。
至于桂娘的娘,那老太太身体其实好得很,加之时气不好,他便让河南的庄子给老太太送了粮食衣裳,让她先在乡下住着。在银瓶跟前,他只骗她,说已经在当地找了大夫看护老太太,等开了春再接上来。
由此,风波暂歇,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
皇爷到底点了张崇远与镇边将军孙庭发兵辽东,依旧由裴容廷监军,因着这三十万兵马里有许多征讨南越的军队,张裴二人领调娴熟,便于控制。原定等雪化了,那些鞑子蛰伏一冬,在粮草最短缺的时候发兵,在此之前,先在蓟州军营操练。
对于这场仗,朝中总是不赞成的居多,虽然裴容廷从不和银瓶说起朝堂上的事,但她却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此前内阁与言官轮番上谏,上头却一意孤行,甚至为此杀了几个言官。
银瓶甚至听说下旨那日,裴容廷曾在紫禁城外书房的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请求皇爷为大梁苍生思虑,收回成命。不过这都是辗转着从大内传出些风闻,在京城刮了一圈又卷进二门来,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不说,她也不问,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有点儿心酸。
她初次见到他,是在江南的孟夏。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勾栏,银蓝的夜晚开满了栀子蔷薇。这点儿虚幻的烟柳画桥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他来了,像濯濯的清风灌进濡湿的夏夜,好得不真实,是神仙下降了。
可当她被他带出了那纸醉金迷的小甜水巷,走过了这一路的曲折辛苦,她发现他竟也不是坚不可摧的谪仙,他也有迫不得已,会爱而不得,会落寞,会痛苦。她不敢想象,在没找到她这个替代品之前,他又是怎样咽下对徐小姐苦涩的思念的,漫长的黑夜里,迟迟的夜漏……
她的存在成全了他的相思,她竟然觉得有一丝庆幸。
爱一个人,难免千方百计为他开脱,即便他不爱她,她也要为此找出合理的借口。
她本是这世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在这天灾人祸不断的世道,能得到他的眷顾,有个安稳的地方容身,已经是求仁得仁了吧?她又何必得寸进尺。
他爱徐小姐,她爱他,互不相扰,就像她发现他的秘密之前那样,不是也很好吗?
几个月来的大喜大悲,心酸怨恨都渐渐转为了妥协和释然。银瓶已经决意收起从前的冷淡,然而就在这个当口,裴容廷却到蓟州去了,一连一个月没有回来。
直到三月底。
往年都是开桃花的时节,而今年这场泼天连绵的雪却还没有结束。皇帝加紧了发兵的筹备,下诏使山东府养马以供军役,征调民夫运粮,存储于泸河、怀远二地;又使数千劳役在威海海口造船四百艘。那山东本就是此番雪灾最严重的地界,大内非但不着力赈灾,反增添赋税徭役;更是山东的官老爷只会讨上头喜欢,变本加厉掠夺百姓,不顾饥馑寒天,监管甚急,征调的民夫有十之六七死于劳役。
民怨积压不住,反叛者蜂拥而起,皇帝起初派了几支军队,并刑部侍郎、当地大理寺卿,以酷法镇压,捉住反贼满门皆抄,只想先以举国之力夺回城池,想是“众必胜寡”,不过半年光景打退高句丽,回头再安抚民心。不想这股子邪火越压越烈,大寒年岁,百姓本就不胜饥馁,财力俱竭,不是被征徭役,就是被连累冤杀,索性相聚为群盗,不出月余,竟已攻陷济南济宁两府,连为北征积压的粮草都被叛军抢夺大半。
皇爷震怒,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按捺北上的筹谋,调遣蓟州的兵马前往山东平叛。
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裴容廷临危受命,连夜赶回京师,只被准许回府辞别高堂,即刻就要南下。
银瓶从听见这消息到见着裴容廷,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
那已经是月上柳梢的时候,她在角门送了桂娘出府,听说二爷回来,急忙往回赶。
过了垂花门,从后园的梅林穿过去,银蓝的夜色里,满地梅树瘦枝的影子,疏影昏昏,暗香渺渺。
打灯笼的丫头远远就听见踏雪的脚步声,问了一句“是谁”,随即“呀”了一声,恭顺地低下了头。
“二爷。”
银瓶茫然地回头,那铜丝网罩着红纱灯笼,在月下照出一片黄昏。她拽下雪青羽织氅衣上的观音兜,遥遥看见一语不发的裴容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偏于武将的打扮,也不戴簪,只用发带束髻,玄青窄袖袍外罩着紫云飞鱼罩甲,底下穿靴,比起宽袍大袖的士大夫装扮,更能撑出他松柏一样的浩荡挺拔。
他看着她,白璧似的脸影影栋栋,暗香浮动,是梅花的影子。
“大人——”
裴容廷微微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可银瓶已经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离得近了,她发现他身上那股子沉水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兵戈生冷的锈气。
银瓶不大习惯,把头偏了偏,细声道:“大人这一去,要什么时候回来?”
“一旦打了仗,就难说了。”裴容廷又把她的风兜拉了回来,给她掖好,雪白的绒鹅毛托着她雪白的脸,他温煦道,“我不在,留下几个小子照看你,你要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尽可跟他们说。只是他们一个个虽然靠得住,也不是什么省事的,若是他们躲懒偷懒,你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说是我的话,谁敢得罪了你,等我回来有一个算一个,饶不了他们。”
他又提起给上房并二位奶奶都明里暗里打过了招呼,叫她尽管放心。她低头应着,心里像糖渍的腌青梅,厚厚的糖衣裹着似有似无的酸涩。
“等我回来……”裴容廷顿了一下,说,“我若是回不来了,你不用守着我。这个家住不得的,那几个小子会带你出去,到外省,我已经安顿好了,有宅子,有庄子铺子,你尽可以安心。”
他的声音低沉却松散,仿佛是说闲话的语气,以至于银瓶一时镇住了,没反应过来。小厮来禀报,说马已经牵到了仪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