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换了几个钱,难道就白被你当菩萨施舍了?”她咬牙,极力压低了声音,“你不会忘了,咱们……咱们九死一生逃出来是为了什么罢!”
雪白的鹅子脸,一口气说完憋出了淡淡的红,像是粉蕊白牡丹。她本来就是柔媚的长相,泼赖起来也像是发小姐脾气,白叫人看了一幅美人含嗔图。
李延琮鉴赏过了,心情不错。他并不打算辩解,反叫过在一旁吓得发抖的小酉,长长叹了口气,谆谆教导。
“小子,以后你讨老婆,千万不能讨这样的。多大的脾气,讨回家可就有罪受了。”
小酉不过八九岁,黄瘦的四肢像豆芽的须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笑嘻嘻说:“可是姐姐好看。”
李延琮愣了一愣,忽然仰唇笑了,笑得像只狐狸。
“不错。”他弹了他一个脑瓜,“后生可畏。”
银瓶饭早已经走了。她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骂完了又觉得悲从中来,仿佛已经预见了惨痛的失败。
又过了四五日,难得天晴,他们终于打起包袱来离开苦县。沿着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银瓶坐在蒲笼骡车里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外面低语顺着风卷进车厢。
“真嘞,又不是只有我们家,都说是祁王大人死了之后渡成南海观音,回来救苦救难咧。”
银瓶一头雾水,所幸这田间的小路崎岖,车马正好放慢了速度。她悄悄掀开车帘,在黄黄的余晖下看到两个农妇打扮的女人,都穿着蓝的黑的破烂夏布衫,补了又补,深一块浅一块的。
另一个长长哦了一声,有点怀疑:“咱们这也归祁王大人管吗?不说他的地方在南边?”
“嗐!都死了升天了,还分什么南边北边,当然是哪儿最苦往哪儿去了。听说咱们皇爷爷的位子原本是给他当的,半路被人抢了去。命被改了,所以玉皇大帝早早收了他回去,化成神仙普渡咱们咧——”
那个胆小,忙低声呵斥了一声:“你这烂了舌头,敢说这话,放屁辣臊不想活咧!”说完了,又有点好奇,更低了声音问,“你……你打哪儿听来?”
“前儿看见个小乞丐在路上念叨来着……”
银瓶一愣,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瘦干的小酉,蜷缩在蓝布衣裳里打盹。是她用自己夏布短衫改的。闺阁里针黹是必修的功课,就是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拿针拿线也一样让人笑话,可银瓶会在绣绷上描梅兰竹菊,喜鹊登枝,做衣裳这样裁缝的活计却全不在行,缝得歪歪扭扭像个面口袋。
她赶忙爬到车辕前,撩开帘子问倚坐在车辕上的人:“这些都是殿下的把戏?”
李延琮回过了头。天边的云霞烧得正浓,他戴着乡间常见的草织芦苇帽,影住了眼底的神色,但那哧笑是熟悉的。
“你……是想效仿陈胜吴广?”银瓶提着口气忖了一忖,低声道,“可人家是行伍的人,在军中立威自然有人追随,咱们往哪儿弄人去?再说,那是什么时候了——‘天下苦秦久矣’,山东前儿才闹了一回,被朝廷快刀斩乱麻似的平定了,如今饿成这样,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这话实在危险,她说得很轻,不自觉往前凑了凑。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没有脂粉胰子,只是少女薄汗的气息。
李延琮很少会把自己日思夜想的谋划吐露给她,但此刻濡湿的天气里,他对这点清新气息很有些留恋,索性淡淡道:“且等着罢,如今百姓困穷,财力俱竭,等明儿再征役发兵辽东,动乱是早晚的事。”
“辽东……高句丽?还要打?”银瓶吓了一跳,忙又仰起脸来道:“军机隐秘,你怎么会知道?”
他轻描淡写用一句话截断了她。
“因为我是他的哥哥。”
这话“通而不通”,银瓶竭力揣摩了一回,还是摇了摇头:“就算上头有这个意思,还有内阁言官在呢,他们又怎会任凭他一意孤行——”
“嗳,别以为你那好大人是多举足轻重的人物。”李延琮冷笑,逮着机会先埋汰了裴容廷一通。相比于裴容廷的清肃,他的声线偏于冷硬,一旦沉下来更能震慑人心,“如今的内阁,早已不是你爹在任时的光景了。”
银瓶愣了一愣。她没参透这话的意思,可李延琮已经把身子转了回去。
车轮辘辘拐弯,正面映着落日,她被刺得眯起了眼睛。脸浴在夕阳里,仿照小村姑用青布扎着包头,把柔媚的鹅子脸包成了白白的一团,泛着点浅金,倒像焙过的白皮点心,刷了清油的。尽管正蹙着眉,忧心忡忡,看着仍非常香甜好吃。
李延琮虽回过了身,眼梢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饿得太久的缘故。